12.飢餓百年(12)
直到日含西山,何地才站起來,慢騰騰地往家裏走去。***跨上地壩坎,他看見壩子裏圍了許多人,人群的中央,站着許蓮,許蓮一手抱着何二,一手牽着何大,眼睛哭得爛桃兒一般。老財主何亨坐在許蓮面前的長凳上,雙目微閉,左手輕輕運動五指,口中念念有詞。何地知道許蓮請了他來“掐食”;坡上有人家丟了人畜或其他物品,都請這老先生來“掐食”,占卜方向。何地徑直擠入人群,拉起許蓮就往屋裏走。除了閉着眼睛不明究里的老先生,其餘的人都驚詫莫名,啞然失聲。進了屋,砰地一聲,何地將門閉了。
外面的人緩過氣來,對何地的冷漠極為不滿,揚聲對運動着五指的老先生說:“莫掐了,人都回來了!”之後紛紛散去。老先生睜開雙目,見許蓮果然不見,搖一搖頭,長嘆一聲,也起身回家。
他剛轉過一條豬圈巷子,就聽到許蓮撕心裂肺的哭聲。老先生再次搖了搖頭。他斷定某個人的鬼魂,已附着到了何地的身上:何地不可能活多久了。
許蓮哭,是因為對丈夫的怨恨。半天時間,她跑了多少趟子,轉了多少地方,連人們最怕去的朱氏板,她也去找過了。“你到底去哪裏了呢?”她質問丈夫。何地垂了頭,輕聲說:“我在堰塘邊。”許蓮更加來氣,“既在堰塘邊,我像昂男那麼喊你,你為啥不應我?”“昂男”是何家坡對母牛時求偶的形象說法,是對女人最惡毒的咒罵。
何地把頭垂在兩胯間,一不。他不僅不說話,還坐到床上去,連飯也不吃。
晚上,當許蓮把何大何二弄到鋪上睡去之後,再次來到沉默如石的丈夫面前。從小到大,她沒有忍受過這樣的寂寞,她的神經都要斷了。她把丈夫的頭抱在懷裏,摩挲着。這時候,她有了何老先生一樣的想法,認為一定是某個妖孽的鬼魂附在了丈夫身上。她聽人說過,何華強的妹子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淹死在那個堰塘里,肯定是她的陰魂無疑了。在弄孩子上床的時候,她一面注意着丈夫的動靜,一面想:今晚,必須請先生來禳治,看丈夫那樣子,怕拖不到天明……她娘家望鼓樓山上,有一個陰陽兼端公先生,先生姓羅,據說是羅思舉的後人,本住在白岩坡的,前幾年才搬到望鼓樓去了。他搬遷的理由是說白岩坡風水已盡,望鼓樓卻正處於地脈上升期。羅先生常年頭裹黃巾,手執屍刀,遊走四方,都說他有伏妖降魔的本領……許蓮可以摸黑去請先生,但是把丈夫留在家裏,她怎麼放心哩!她想把丈夫哄睡,再想法子請人來看住他,自己上望鼓樓去。
我奶奶許蓮就這樣摟住我爺爺的頭,像摟着一個孩子,漣漣淚水,落進何地蓬亂的叢里。
何地卟嗵一聲跪了下去。
“這是咋啦?這是咋啦?”許蓮驚叫起來。
何地不停地給許蓮叩頭。
許蓮確信他是鬼魂附體了,扯天扯地般嚎哭起來。
何家坡的大部分人都聽到了許蓮的哭聲,可都怕鬼魂轉嫁到自己身上,因此沒人來管她。
何地還在叩頭,許蓮揚起巴掌,左右開弓,打在何地的臉上,邊打邊詛咒:“你個冤孽鬼,我男人是外地來的,與你無怨無仇,為啥要把他纏住?你放了我男人,明天我到寺廟給你燒刀頭紙。”這裏的寺廟,一個是許蓮的老家望鼓樓,一個是鞍子寺,鞍子寺作為燒香拜佛的功能久已荒廢,因此,何家坡人求神拜佛,只能上望鼓樓去。
何地聽許蓮一說,才知她誤會了。他站起來,抓住妻子的胳膊。許蓮見丈夫的臉已被打腫,痛悔自己何以下這樣的毒手;但是,丈夫流淚了,證明鬼魂已被她打跑了!
何地放了妻子,走到櫃枱邊挑亮桐油燈,端到床前來,遞給妻子,把那一條受傷的腿舉給她看。
那粒血珠子已經凝結,像一粒長在腿肚上的相思豆。
“我被瘋狗咬了,”何地說。
他講述了從中午出去到他回來時的全過程。
四
許蓮一時沒了語,把桐油燈放回櫃枱,先侍候丈夫上了床,把衣服給他解去,再卟地吹滅燈火,自己也上去了。她把自己脫得精光,緊緊地摟着丈夫。何地像死人似的,毫無動靜。許蓮蘭香一樣的氣息,吹在他的脖頸上,使他心如火焚。不知過了多久,何地迷迷糊糊的,正要睡去,感到自己的腿部癢,驚醒過來,一摸,摸到了許蓮的頭。她要用嘴去吮丈夫的傷處,把毒吸出來。何地忽地坐起,抓住她的頭怒吼:“婆娘呢,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