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春天的儀式(4)
星採在人群外面着急轉腰子的當兒,已有不少人招呼她“來來來”,讓她吃東西。***在戲台四周更大的範圍內,星羅棋佈地支滿了許多鍋灶,那些鍋灶一律是鍋下柴火正旺,鍋上熱氣騰騰。炸油條的油鍋沸騰着,兩條捏在一起的白面劑子剛貼着下進油鍋,吱啦一聲就變胖,變黃,從油鍋中間浮起來了。負責夾油條的姑娘,手持特製的長筷子,緊翻緊夾,盛油條的鐵絲篩子一會兒就碼滿了。掂秤賣油條的中年男人,準備了一大把新柳條,油條稱准了,應買主要求,或用柔韌的柳條把油條攔腰一紮,或把油條像串項鏈似地串成一圈,柳條還帶綠葉,青枝綠葉黃油條,看去非常漂亮。賣魚湯的鍋面上放着一些火紅的辣椒。買雜燴菜的鍋里有丸子、粉條、炸豆腐,還有一整隻冒着黃油的肥母雞。賣江米酒釀子的老漢用木勺把煮沸的酒釀揚得嘩嘩的,那種酸甜的氣味散佈得滿世界都是。胡辣湯的湯鍋不斷鼓着小泡兒,讓人滿口生津。每家鍋灶後面都搭着一個白布棚子,棚子下面置有矮桌矮凳,需要就餐的人可任意挑一處去坐。一位婦女扶着一位老太太,在一處賣水餃的棚子裏坐下了。婦女從一直攥在手裏的驢皮粗布手絹里剝出打捲兒的毛票來,給老太太買了一瓦碗水餃。不知是激動,還是水餃太燙,老太太吃得嘴唇直打哆嗦。婦女瞅着老太太的嘴問:“娘,娘,好吃嗎?”
老太太的牙掉光了,一隻餃子還沒咬破,卻說:“好吃。”這一說話不當緊,那隻餃子像魚兒一樣趁機溜走了,掉在了地上。“看你,慢點兒。”她伸手把餃子揀起來了,擦去上面沾的塵土,欲往嘴裏放,見不遠處有個姑娘正看她,便把餃子虛包在手裏,沒往嘴裏放,那個姑娘是星采,星采猜得出來,等人眼錯不見,那個婦女定會把沾過土的餃子吃掉,因為這兒的人都不拋灑東西,何況是在三月三會上買的餃子呢。
星采口袋裏也有錢,父親給了她一塊,母親又悄悄給了她一塊,要是買東西吃,能吃好幾個飽呢。星采這會兒什麼都不想吃,也不想買別的東西,想找張庄那個人。她想,鎮子北頭那台戲,看戲的是不是少一些呢?那個人會不會在那裏看戲呢?她重新匯人人流,往鎮子北頭擠。她出汗了,背上臉上都出了汗,臉上的汗把鬢角的頭都浸濕了。她今天特意穿了一雙早就預備下的花鞋,鞋臉子上的“粉蝶戲牡丹”是她一針一線精心綉制的。她知道,腳上的花鞋一定髒得不成樣子了,她想低頭看看,人擠得怎麼也低不下頭,怎麼也瞅不見自己的腳。星采不管不顧了,臟就讓它臟去吧。
她也不再害羞,張着眼向對面擠擁過來的人看,萬一那個人也在街筒子裏擠呢。星采突然把眼睛塌下來了,脖子也使勁往下縮。她看見了立在街邊賣虎頭鞋的母親,生怕母親看見她。母親的“老虎”都掛在一個草把子上,現在已所剩無幾。平日裏逢集,母親也來賣過虎頭鞋,母親把掛着虎頭鞋的草把子從街南舉到街北,也很難出手一雙兩雙,今天母親站着不動,鞋倒賣得快,看來還是三月三好,下貨快。跟母親錯過去了,星采又回頭看了母親一眼,還好,母親總算沒有看見她。又有人在母親那裏摘下一雙鞋看,大概在挑剔,在討價還價。
十字路口那兒更是熱鬧得不得了,六支嗩吶班子像是迫不及待,廟會一上來就賽開了。他們都紅着臉,鼓着腮幫子,脖子憋得大老粗,上面爬着青筋,一開始就互不相讓,賽得有些白熱化。他們各有高招兒,一看本班的聽眾有所減少,形勢不妙,便亮出一招兒。一個小夥子往嘴裏安進兩支嗩吶,兩支嗩吶都吹得吱吱響。這還不算,他又把一隻嗩吶插進鼻孔里去了,鼻子也能把嗩吶吹出調調兒來。一個姑娘本來是坐在凳子上吹,她突然一躍而起,跳上凳子站着吹去了。她一邊吹還一邊做動作,把一條腿平伸出去,來了個金雞獨立。有位吹笙的中年男人也有絕活兒,他俯着吹,仰着吹,朝天吹,朝地吹,做干酒狀,做瘋顛狀,正吹得好好的,卻把笙高舉起來,滴溜溜在兩手間打幾個轉,接着又天衣無縫地把笙嘴對在人嘴上。那些聽眾都是推波助瀾的人,哪個班子亮招兒,他們便往哪個班子涌。聽眾們湧來涌去,弄得**迭起。也有一支嗩吶班子比較特殊,他們頭扎紅巾,滿臉褶子,是清一色的老頭兒。這些老藝人不管是吹嗩吶的,吹笙的,還是打梆子的,一律微閉雙眼,旁若無人似的,做得異常忘我和投入。這裏把嗩吶也叫大笛,吹笙不說吹笙,說捧笙。所謂捧,一是吹奏者須兩手捧着笙管;二是對大笛高亢的聲響起烘托和協調作用,它類似相聲中的捧哏,但又比捧哏來得緊密,綿長,如夫唱婦隨一般。一位老人吹嗩吶,一左一右兩位老人捧笙。嗩吶走多遠,笙隨多遠;嗩吶上高山,笙上高山;嗩吶穿林海,笙穿林海。長歌當哭,嗩吶有些哽咽,笙管隨即屏聲斂氣似的,微語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