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天的儀式(1)
麥子甩穗,豌豆開花,三月三到了。三月三是柳鎮的廟會。廟會很古老,古老得找不到文字記載,連白鬍子老頭也說不清它自何人,起於何年。彷彿自從有人在這塊地方生活,自從有了三月初三這個農曆記日的日期,廟會就開始了,就年復一年地流傳下來了。仔細算算,這塊地方的先人並沒有給日益增多的後人留下什麼,除了亘古不變的土地,大概就是這麼個一年一度的廟會了。廟會其實是一個約定,或者說是一個節日,到時候方圓幾十里、上百里的人們都紛紛聚集到會上去了,以各自的方式,去歡度他們自己的“節日”。千萬別小看了這個廟會,在當地人心目中,廟會的重要一點也不亞於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他們的土地可以被剝奪,但每年的廟會一定要去趕一趕。離開故土多年的遊子,一提到三月三廟會,他們的眼睛馬上就濕潤了。
過罷春節,星采就盼三月三。星采不大喜歡春節,過春節無非穿點新的,吃點好的,放放炮,各家過各家的,沒啥意思。三月三就不同了,那一天成千上萬的人都到會上去,牛也去,狗也去,那是何等熱鬧,何等氣象萬千。星采今年盼會心切,是因為她心裏存有一個想法,這個想法只有到會上才能實現。這個想法她不會對任何人說,不跟姥姥說,也不跟母親說,對自己也半遮半掩的,只要想到一點點,她心裏就騰騰跳。跳得多了,她的想法就與三月三混成一個意思,有人一提起三月三,她的臉上馬上熱得不行,心跳得不行。表面上,星采裝作把三月三看得很平常,有人問她三月三去不去趕會,她的反應一點也不熱烈,態度一點也不積極,說去不去呢,去幹啥呢,又不買又不賣的,到時候再說吧。家裏人提起三月三的話頭可是越來越多。母親當然要去趕會,母親做了幾十雙老虎頭的娃娃鞋,準備到會上去賣。
那些“老虎”已被集中在一起,它們張着嘴,瞪着眼,個個躍躍欲試,單等三月三一到,它們便集體衝到會上。父親提到三月三,是因為他老愛在三月三那天到會上買東西,好像只有那天去買東西,他才能在心上留下記號,同時買回一種快樂。挑起一對水筲,他說這是某年三月三買的。看見一隻砸蒜的石臼,他又說這是某某年在會上買的。連一把不起眼的鐮刀,他也和三月三聯繫起來。彷彿他生來只為等三月三,而幾十年的光景簡化得只剩下幾十個三月三。妹妹和弟弟更是把三月三掛在嘴上。父親說了,到那一天他要給每個孩子一塊錢,誰願意買什麼就買什麼,買甘蔗可以,買芋頭也可以。一塊錢在當時是大錢,買一隻會下蛋的母雞都夠了。弟弟驚嘆:“乖乖,一塊錢,我可花不完!”星采逗弟弟,說花不完給我。弟弟說:“不給,不給!”嚇得捂着口袋直往後退。星采問:“你的錢在哪兒呢?”弟弟這才想起來,自己的口袋還是空的,父親還沒把錢給他們呢。弟弟的樣子把全家都惹笑了。
隨着會期的臨近,去鎮上趕會的人們捎回的消息越來越多。鎮上開始搭戲台了。戲台已經搭好了。鎮南一台戲,鎮北一台戲。坐鎮北邊的是本縣的劇團,坐鎮南邊的是鄰縣的劇團。兩台大戲連唱三天,白天唱了晚上唱。晚上除了有燈戲,還有電影,還有六班子嗩吶大比賽。去年三月三下午,星采和村裡姐妹們去看過一場嗩吶比賽。那次參賽的是四支嗩吶班子,在柳鎮的十字街口,一家佔據街口的一角,就擺開了戰場。那場面,那氣氛,說不得,道不得,真是一年不用看,一看管一年,啥時想起來都讓人激動得磕頭找不着廟門。四支班子尚且賽得難解難分,熱火朝天,今年再加上兩班,不知如何得了。
三月三給人的感覺就是特別好,一大早就與往日不一樣。雞叫得響,鳥叫得脆,驢子叫得悠揚。空氣格外清新,吸一口全身透絡絲絲。陽光見人分外親,人走到哪兒它照到哪兒,伸手抓一把,滿把都是金。人們一照面,都說這天兒多好,聲調里透着洋洋喜氣。吃過早飯,村子裏會出現一陣短暫的寧靜,沒經驗的小孩子會以為趕會的人都已經出了,急得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找人。原來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躲進屋裏梳洗打扮去了。她們換上早已漿洗過的衣服,木梳蘸清水,對着窗台上的鏡子,把頭梳得漆亮漆亮。還有的妯娌們互相結成對子,臉上撲官粉,拿絲線做成絞子,互相絞臉摘眉,把臉絞得到邊到沿,飽飽滿滿;把眉摘得如柳如月,細細彎彎。各家的男人,也坐在院子裏,消消停停吸上一袋煙,把要賣的東西作一番清點,把要買的東西作一番盤算。母親問星采穿什麼衣服。星采說:“你不用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