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蒙古往事(8)
就這樣,當塔里忽台從死熊身下拽出那個孩子,他早就面色青紫,沒氣了。
塔里忽台惋惜地撫摸着渾身是血的熊,要不是為了孩子,他才捨不得下這樣的毒手,好端端的一張熊皮被戳得到處是洞,把他心疼壞了。他取了熊眼和熊牙,命人將熊和孩子的屍體拉回營地,懶得答理那另外兩個。鐵木真與札木合騎在一匹馬上,默默地跟着大人們回到營地。
對闊闊出的死,他們不理解。事生得太快,太突然,他們身上的汗還沒有退乾淨,被風颳得冷颼颼的,渾身哆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闊闊出的屍體被停在一座空氈包里,帳門從外面用氂牛繩拴死了。但鐵木真和札木合不認為闊闊出死了,總覺得一回頭就能看見他,指使他撿點柴,要麼就去尋找狐狸窩什麼的。所以他們悲傷不起來,他們還不懂得悲傷。不習慣,總忍不住回頭去看,結果身後空空蕩蕩的,除了自己的影子,什麼也沒有。
一想到闊闊出將永遠地消失了,他們心裏都有點茫然,想不出該說什麼才好。就這樣,鐵木真與札木合的沉默一直保持到闊闊出下葬的前一天晚上。那一晚月亮像車輪,又大又圓,札木合與鐵木真一起在心裏默數着,圍着闊闊出的氈包轉了九圈,然後在氈包的後面點了一堆火,插了兩支箭,箭頭朝上,兩個人一起對天盟誓,結為安答。
第二天的清晨,一件奇怪的事生了。
蒙力克的妻子為死去的兒子縫一件新衣服,給他下葬用。因為太悲傷,手軟得厲害,這件衣服花了三天的時間。早晨,蒙力克陪着妻子替闊闊出穿上身,他現兒子的手腳並不僵硬。妻子說她擔心不好穿,袍子做大了。闊闊出說不大,正好蓋住腳面。蒙力克的妻子又說,天暖了,這袍子做厚了。
闊闊出說不厚,他正覺得身上寒冷。蒙力克的妻子驚愕地看着丈夫,以為他在答話。蒙力克也驚愕地看著兒子,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闊闊出對他們說,你們不要難過,你們的兒子在天上過得很好。等到你們老了,啃不動骨頭的那一天,我會替他照顧你們的。蒙力克問你是誰。
他說我叫帖卜騰格里,是和天對話的人。你們去給我弄點吃的來,我餓極了。蒙力克現他懷裏的闊闊出嘴唇翕動,睜開了眼睛,炯炯放光。他吩咐妻子趕快把薩滿老兀孫叫來。
一般的薩滿都能通靈通天,但沒有誰比得過老兀孫。長生天不說話,兀孫能通過雲彩的形狀、風的氣味、樹和花的顏色猜出上天想要說的話,再把它的意思轉告給人們,教人們躲避災難,預測未來。兀孫是長生天最信得過的薩滿,也是乞顏部最老最有見識的薩滿,懂得許多平常人永遠弄不懂的事。他告訴蒙力克說,人的靈魂分為三種:一種靈魂永存,人死了之後仍然與活人在一起,世世代代福佑他的子孫;一種靈魂轉世,人死了魂魄不散,可以附着在別人身上,轉世再生;一種靈魂遊離,能離開人的身體,去做自己的事,然後再回到人的身上來。
當靈魂離開人的時候,這個人就像是死了,或者睡著了。兀孫說闊闊出就屬於最後一種。依照兀孫薩滿的吩咐,蒙力克把氈帳的天窗打開,好讓飄飛的靈魂方便出入,又殺了一隻黃羊黃羊,野生山羊,毛色雜黃。煮了,送進氈帳,然後在外面默默守候。氈帳里只剩下兀孫和闊闊出。
這件事驚動了很多人,他們也都在外面等着,但氈帳裏面的況,誰也看不到。據說闊闊出把一整隻黃羊都吃了,撒了一泡又長又臊熱氣騰騰的尿。下午時分他們一起走出帳門,闊闊出好像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只是表面上有點神恍惚。兀孫薩滿對他的父母,也對大家說,這個闊闊出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闊闊出了,今後將跟着我做薩滿,他的名字叫帖卜騰格里蒙古語:通天的人。
若干年後的某一天,鐵木真曾經問過帖卜騰格里,問他還記不記得那次獵熊事件。大薩滿帖卜騰格里的頸上掛着四顆黃白的熊牙,淡淡一笑,回答說小時候好像夢到過一頭熊,是白色的,那隻熊掏出心肝給他吃,還用雪白柔軟的皮毛為他遮擋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