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篇有巢氏(1)
夜空下的木城一直在燃燒。
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衝天大火。幾十年了,大火不僅沒有一點熄滅的跡象,反而越燒越旺。
大火是從黃昏時分燒起的。那時太陽已經落下,天色漸漸暗下來,整座城市和樓房街道都變得模糊了。這時不知從哪裏鑽出成千上萬隻蝙蝠,在馬路上空和樓房之間的空隙里吱吱飛行,倏然間陰風驟起。這些長相怕人的怪物總是在白天和黑夜交替之際悄然出現,把白天引渡到黑夜,又把黑夜引渡到黎明。這些神秘的使者老讓人產生一種恐懼和驚慌,它彷彿預示着某種未知某種不祥。
這是一天中木城人感覺最不好的時刻。
但這樣的時刻很快就過去了。就在人們有些猶疑、有些恐懼、有些沮喪、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幾乎在一瞬間,大火在全城範圍內突然騰地燒了起來。一條馬路就是一條火龍,一簇建築就是一片火海,夜色越是濃重,火光越是明亮。耀眼的火光把黑暗從城市的每個角落裏趕出來,逼退到深邃的夜空,星星月亮都被遮蔽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木城每天都演繹着同樣的場景。
木城人為此驕傲,把每個這樣的夜晚都叫做燈火輝煌。
木城人害怕黑暗,害怕夜晚,但他們並不在乎星星和月亮。星星和月亮早已退出城裏人的生活,他們有電和電燈就足夠了。造型美觀形態各異的各式燈具,安裝在家庭、馬路、大樓和公共場所,色澤絢麗,五彩繽紛,的確比星星和月亮都漂亮得多也明亮得多。在木城人眼裏,星星和月亮都是很鄉下很古老的東西,在一個現代化的城市裏,早已經沒有了它們的位置。
當然,木城人也不在乎春秋四季,他們甚至討厭春秋四季。因為四季變換對城裏人來說,除了意味着要不斷更換衣服,不斷帶來各種麻煩,實在沒有任何意義。比如春天一場透雨,鄉下人歡天喜地,那是因為他們要播種。城裏人就慘了,要穿上雨衣雨靴才能出門,煩不煩?剛走到馬路邊就現到處汪洋一片,車子堵得橫七豎八,交通事故也多起來,碰壞車撞死人,你說城裏人要春雨幹什麼?夏天到了,酷暑難耐,再加上馬路樓房反射日光,上百萬車輛在大街小巷排成長龍排放熱氣,整座城市就像一個大蒸籠,一蒸就是幾個月,木城人有理由詛咒夏天。至於日照對農作物的作用,真的和城裏人沒什麼關係。秋天更是個扯淡的季節,雨水比春天還多,麻煩自然也就更大。天氣又是忽冷忽熱,弄得人手忙腳亂,不知道穿什麼才好。醫院的生意格外紅火起來,里裡外外都是些受了風寒的人,打噴嚏流鼻涕犯胃病拉肚子頭疼腰疼關節疼,任哪兒都不自在。鄉里人說秋天是收穫的季節,城裏人收穫的全是疾病。冬天來臨,北風一場接一場,把人颳得像稻草人,大人不說,光孩子上學就夠受罪的了。突然一場大雪,除了早晨一陣驚喜看看雪景,接下來就剩麻煩了。潔白的雪很快被城市廢氣污染得黑乎乎的,化出的髒水四處流淌,然後又凍得硬邦邦滑溜溜,一不小心摔得人不知東西南北。
不過話說回來,城裏人不摔跟斗也不知東西南北。木城人沒有方向感,東西南北像星星月亮春秋四季一樣,都屬於自然界的範疇,他們一輩輩生活在人造的大都市裏,對自然界的依賴已大為減少,對東西南北的辨識能力就會退化,這很正常。木城人表示方向的語是向前走向後走向左拐向右拐,這比說東西南北方便得多也準確得多。木城方圓三千平方公里,像一座巨大的迷宮,高樓大廈林立,大街小巷蜘蛛網一樣,外人走進來真會暈頭轉向,於是就有許多鄉下人進城鬧笑話的故事。木城人卻如魚得水,因為這是他們的地方。他們穿行在高樓大廈大街小巷之間,就像庄稼人穿行在高粱地里一樣自由。高樓大廈就是城裏人的高粱地。唔,這話不大得體,木城人不會認同這個土得掉渣的比喻。高樓大廈怎麼能是高粱地呢?先高樓不是高粱,這是很明白的事,其次和“地”毫不沾邊。高粱地里的地是土地,而木城到處都是水泥地,分子結構完全不同,而且水泥地要比土地金貴得多。比如在城裏,一公里馬路鋪上水泥起碼值四千萬,再加上它創造的效益,就沒法估算了。假如一公里馬路佔用十畝土地,這十畝土地用來種麥子,大致可以收穫六七千斤,也就賣個四千元。四千元和四千萬,相差一萬倍,還好意思比嗎?由此可知,木城人像不在乎星星月亮春秋四季一樣,也不在乎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