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皇帝與作家(2)
宋代的蘇東坡,這位大師由於反對新政,被擠出了京城,一度在湖州做地方官。但那些圍在皇帝身邊的三四流文人,仍不肯放過他,雞蛋裏挑骨頭,還在找碴。這也是小文人被大師壓得喘不過氣來時的逆反心態。一旦文學上無力一較短長,就依靠政治優勢來收拾對手。而最厲害的栽贓誣陷,莫過於告他反皇帝了,那可是置人於死地的絕招。由於蘇東坡的一詠老柏的七律:“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一幫人串起來告到皇帝那裏,硬誣他是在詆毀宋神宗。此類手法雖然笨拙,但卻從古至今,盛行不衰。儘管呆傻兒當皇帝者不少,不過這位皇帝還不算十分白痴,他還能和那些御用文人辯爭:“蘇軾寫的是古柏,與朕何干?”有一個叫王珪的老文人兼近臣,叩頭撞階,說:“龍即陛下,陛下即龍,這種心懷歹毒的形容是大不敬的呀!”於是一封詔書,將東坡先生從湖州遞解回開封,關進大獄。然後組織專案班子,把這位大師的作品,一一過篩。文人整文人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往政治上拉,上綱上線,無所不用其極,這時候倒一點不講文學規律了。
話說回來,太接近皇帝的文人,也並不太值得羨慕。好處固然很多,但風險也很大。《韓非子·說難》裏提到:“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入主之逆鱗,則幾矣!”玩龍,或陪龍玩,倒很像馬戲團的馴獸師,不知什麼時候,老虎獅子獸性大,咬你一口,抓你一把,不死也得掉層皮那樣。皇帝老子高興起來,和你唱和一,填詞兩闋;要一翻臉,輕則捲鋪蓋,重則掉腦袋,在史書上也是屢見不鮮的。
《史記·酈生陸賈傳》提到陸賈這位文化人和劉邦的爭論。因為他“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日:‘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日:‘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劉邦這番話頗具有工農洒脫率直的本色,“老子就是大老粗,你怎麼著?”不過,他是中國歷代皇帝中最早一位寫詩的人,有點文學靈氣,他的“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應該說是豪放一派的。比之他的敵手項羽的“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那種悲觀色彩,確乎不同,有大家風範。所以,他只是惱火罵兩句,也就罷了。頂多撒起野來,拿儒生的帽子當夜壺用,故意往裏面小便,僅此而已。
可流氓無產者朱元璋,就沒這便宜了。這個當過小和尚,當過要飯花子,當過兵賊的皇帝,出身成份自是刮刮叫的好,但他對於文化人的階級拒絕心理,嚴重失衡,接近變態,成了一個疑慮成性、狂虐嗜殺的暴君。哪怕是在拍他馬屁的文章中,有可能聯想到他當和尚、當兵痞者的同音字,也會馬上推出午門斬的。中國封建社會裏,最殘忍的刑法之一,就是將犯人的皮,整張剝下來塞上草,所謂“剝皮揎草”,他是最愛採用的。所以給他當御用文人,下場好者不多。甚至他兒子的老師,他的五經師,可稱為他的第一御用文人宋濂,差點也被他砍了腦袋。
據明徐禎卿《翦勝野聞》載:“洪武十年,宋學士濂,乞老歸。帝親餞之。敕其孫慎輔行。濂頓辭,且要日:‘臣性命未畢蓬土,請歲覲陛階。’既歸,每就帝慶稱賀如約。帝念舊,戀戀多深。十三年,失朝,帝召其子中書舍人璲,孫殿廷禮儀司序班慎,問之,對日:‘不幸有旦夕之憂,惟陛下哀矜其罪!”
“帝微使人瞰之,無恙,大怒,下璲、慎獄,詔御史,就誅濂,沒其家。”
這就是潛溪先生的不是了,作為朱元璋的文學顧問,已經獲得了“開國第一文臣”的榮譽,聲名地位也到了頂尖的地步,決定“乞老歸”了,那就徹底歸吧,可他卻是個不甘寂寞的老作家,想歸又不想全歸,要求每年來覲見一次皇上,似是忠忱,實是邀寵。其實朱元璋設宴餞行,本是讓他一走了之,不再需要之意,可此公老不知趣,就是十分的無聊了。大概見了兩次,也沒有什麼油水可撈,便耍奸脫滑不去了。他忘記一個真理,凡流氓,是特別忌諱別人對他耍流氓手段的,朱元璋本是一個流氓無產者,來這一套,他會買賬?這位皇帝的特務系統,密如蛛網,連小巷酒肆里議論他老婆腳大的小市民,都被捉將官去治罪,何況老先生沒病裝病,連病假條也拿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