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作者與編輯的緣分(4)
“麻煩你啦!”我一個勁地抱歉,為這年三十晚上也不能使他休息的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快上船吧!”
現在回憶起來,作為知識分子的骨頭,那樣缺乏鈣質,也真是汗顏呀!說實在的,如果就是存心誤了歸隊日期,或者,索性在家過了年再回工地,會殺頭嗎?而在那些年裏,整人者對你百般凌辱,肆意施虐,活脫一群法西斯,蹂躪折磨到痛不欲生的時候,你甚至有“吾與汝偕亡”的殺人之心,不也由於顧惜妻子兒女,寧可得過且過地苟活着,而強咽下這口氣嗎?
不敢哪,真是一點點也不敢,而且,這個念頭還未形成,立刻就覺得自己大逆不道了!
有什麼法子,知識分子靈魂中的對於強權軟弱屈服的劣根性,才是致命傷啊!我讀過一篇談論外國作家自殺的文章,反過來看一看我自己,也看一看我同行,真是慚愧之極,除去傅雷先生,老舍先生,誰不曾磕頭如搗蒜地低頭認過罪呢!所以,我對時下一些“右派”的自我表彰,似乎他們從來是不畏強暴的人中豪傑,說心裏話,不大敢相信的。
船快要到達彼岸,我向這位擺渡人致謝的同時,絕非討好地打聽他的名字,希望記住這位於我困境中伸出援手的朋友。那時,我幾乎沒有朋友,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把背對着我。他不了解我的嚶鳴之心,只當作普通渡客那樣,說了一句話:“告訴你又如何?你上了岸,走不出五步,保證你就忘了。”
想起這段擺渡的往事,只是想說明在中國文壇上,所有成名的,待成名的,希望成名的作者,面前都橫亘着一條河,也許並不寬,但要到達彼岸,卻必須依賴文學編輯。但過了河以後,很快忘掉擺渡人的作者,也是大有人在的。
我之所以記住這位駕船渡我過河的第一位艄公,因為是他表了我的處女作《改選》。由於他沒有將來稿扔進字紙簍,使我得到了二十二年“被置之死地”的痛苦,這個太刻骨銘心的記憶,無論上岸後走多遠,也不會忘記道恰君的。近半個世紀來,顛沛流離的我,仍保存着他接到我稿子后,約我到編輯部去談談的一紙黃變脆的短札,就是證明。
現在已經記不起1957年那個春末的一天,去小羊宜賓衚衕當時《人民文學》編輯部的細節了。崔道怡很高的個子,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很深刻的,但背躬絕不像如今這樣明顯。看來,划船擺渡是件很吃力的活,四十多年來,他這個艄公當得夠辛苦的。他這職業使他讀過的稿件字數,當以億計了,經他手出的作品篇數,當以萬計了,矢志不移,為他人作嫁衣,這精神,實在令人感動。我知道,他年輕時與許多老作家打過交道,等他不再年輕時,又一大把一大把地把比他年輕的作家推出來,其中,有許多足以嚇人一跳的名字。
這些名字,我可以寫出一串,但考慮到有的認這個賬,有的並不認這個賬,乾脆就免了。但他對認賬者,謙謹誠摯,熱烈平和;對不認賬者,平和熱烈,誠摯謙謹,可以說是“豆腐一碗,一碗豆腐”,從他臉上,到他心裏,看不出什麼兩樣。哦!他當這個艄公,可以說進入化境。我很賓服他,因為我修養差,做不到。所以他成名編,我成不了。
但也奇怪,在當代文學史上,不論是哪位明公編寫的,都沒有記敘文學編輯業績史實的章節,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我認為,道怡君對於當代小說的貢獻甚大,他的賞鑒、品識、辨別、感悟的能力,套用秦兆陽老師的一個惹了大禍的術語,也就是“廣闊的現實主義”作品中間,這些他所熟悉的審美領域裏,與他同輩編輯相較,絕對是第一流的。如果有人若在當代文學史里設立編輯一章,崔道怡對於小說藝術的成長進展,所起到的作用,似應有專門寫他的一節。這自然是痴人說夢的事,因而我多次動員他自己來寫,哪怕是一部文壇掌故也好,老崔總報之以嘿嘿,五嶽歸來不看岳,黃山去后不看山,大有閱人多焉,夫復何的意思。
當年七月,作品見刊,毒液四濺,輿論大嘩,黑雲壓城,頃刻間,我被宣佈完蛋,帽子一頂,逐出京城,二十二年以後,居然不死,重回文壇。22x365的天數,約相等於我一篇《改選》的字數,嗚呼,為每一個字付出一天痛苦的代價,這懲罰也太殘酷了。我當然不會“感謝”道怡,或李清泉、秦兆陽兩位老師,其實我應該“感謝”的,是那個時代里,無知對於知識的憎恨,愚昧對於文明的幽閉,而施加之於知識分子的人身和精神的磨難,成為潮流與時尚。到了“文革”期間,其甚者,與希特拉的反猶,與中世紀對異教徒的迫害,也相差無幾,又有幾個不倒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