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從白天到夜晚(6)
爸爸愣了一下,徑直往屋裏走。***
奶奶說,“甭找,別慣她,看她能耍到哪兒去?!”
我狠狠地瞪着奶奶,想起媽媽給我講過的《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裏的老太婆,她要了天下所有的好東西,還想當女皇。
父親在屋裏呆了一會兒,拿了把傘出去了。走到門口,奶奶攔住他說:“你先吃點飯填填肚子吧。”
父親未理奶奶。大概他也意識到媽媽這麼晚沒回來,是凶多吉少了。
爸爸走後,我在屋裏再也呆不住了,我不願聽奶奶嘮叨。於是跑到朱娘家裏,朱娘聽說媽媽還沒回來,兩眼看着黑茫茫的窗外自語,別是想不開了吧。話音落地,朱娘就愣愣地看我。我被她看得心裏毛,就拉住她的手說:“朱娘,走,帶我找找我的媽媽去吧。”
朱娘抽回手,巫婆似的扳指頭算了算說:“你媽媽正躲在一個地方呢,必須去找。”說著披起衣服往外走,我在她的身後緊跟,連跑帶顛的。
朱娘小時候是裹過腳的,她的母親希望女兒裹出一雙三寸金蓮。但朱娘不被束縛的個性使她不斷地剪斷裹腳布,兩隻腳就成了泥抹子的造型,走起路來擂鼓似的。奶奶最不喜歡聽朱娘走路的聲音,奶奶聽見朱娘走路的聲音就說:“走路打鼓,一輩子受苦。”
我們走出巷子,來到大街上。縣城只有一條街,幾盞昏黃的路燈。商店已經關門,只有兩家小餐館還開着門,食客寥寥無幾。朱娘帶我在小餐館裏轉了兩圈,不見媽媽的影,我嗅着香噴噴的飯菜味,肚裏咕嚕咕嚕直響。我想起媽媽下班的時候偶爾帶一個燒餅給我吃,她怕奶奶知道,讓我鑽在被窩裏悄悄嚼悄悄咽。可現在,我到哪裏尋找疼我愛我的媽媽呢?
朱娘朝街的盡頭望了望,忽然說:“走,快走,到大壩去,你媽很可能在大壩上坐着呢。”
我跟着朱娘跑起來,我的鞋子都要掉了。
大壩是縣城的一道風景,壩下有一泓池水,面積好大,像一個湖。裏面養滿了魚,水是從清河引過來的,清河自縣城西邊淌向東邊,大洋橋就架在清河之上。朱娘帶着我穿過大洋橋,奔向大壩。這座橋浸滿了李財主的血汗,更確切地說浸滿了朱娘的淚水。她用**抵了那100塊大洋,那是令人憤怒卻又難以啟齒的羞辱。此刻,朱娘走在這座橋上,她或許已經顧不上回憶自己羞辱的過去了。下了橋,奔向大壩,大壩黑得模糊一片,風在壩上就像帶了哨子,有節奏地嗚鳴。“小蘭——小蘭——!”朱娘喊起來;“媽媽——媽媽!”我也喊起來。我們這樣喊着往前走,忽然一個黑影從路邊站了起來,朝我們的方向晃動。我怕極了,用手使勁拽着朱娘的衣襟。這時,黑影說話了,“蓉兒,蓉兒!”
“媽媽——媽媽——!”我撲上前,使勁抱住媽媽,就像抱住我的幸福、希望和安逸的家。
朱娘摟住媽媽的肩膀說:“蓉兒媽,這麼晚了,你還在這兒坐着,想不開了吧?”
媽媽帶着哭腔說:“我本不想活了,可我坐在這裏,聽到清河出一種怪叫,好像要我死的怪叫。我想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我還有兩個孩子,我要撫養孩子成人。”媽媽說著將我緊緊擁在懷裏,泣不成聲了。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這個地方是淹死過人的,晚上沒人敢光顧這冤鬼出沒的所在。我看一眼湖裏的水,水在沽沽的流淌中散出森森陰氣。媽媽一個人在這裏坐了這麼久,可見她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痛苦有時能撕毀人心中一切的希望,而希望全無的人是不會眷戀生命的。
媽媽的希望是她的兩個孩子,我和弟弟的一雙無形之手把她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從此她就淹沒在無邊無際的痛苦之中了。
有天下午,大約五點多鐘的樣子吧,晚霞在西天邊抖着最亮麗的風姿,媽媽帶我和弟弟走出縣城,一會兒就到了縣城的盡頭,郊外的田野在晚霞的沐浴下閃着細碎的金光。綠油油的菜地和莊稼一望無際,蝴蝶輕拍羽翅吮吸着綠色的營養。多清新的空氣和田野啊!我一路追逐蝴蝶,歡喜地玩着。弟弟走一會兒就要媽媽抱抱,他剛剛兩歲,走不了遠路。我媽媽一路無話,默默地看着田野。她的心用眼淚泡得又苦又澀,已經沒有別的滋味朝體外渲泄了。離縣城越來越遠了,我看見田野里的一隻窩棚,窩棚用草席油苫搭成人字,裏面是幾根木棍拼成的床,上面鋪了一張席子,席子破損得已經不成體統了。這是一片瓜地,窩棚是瓜地的主人晚上看瓜用的。瓜地種的是香瓜,六、七月上市,香瓜又甜又脆,是極好的水果,因價格比一般水果便宜,深受人喜愛。現在香瓜剛剛開花,窩棚自然是沒有人住的。媽媽就帶着我和弟弟到窩棚里歇息,坐在木棍拼成的床上,屁股硌得生疼,我和弟弟跑到野地玩,留下媽媽一個人在窩棚里想她自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