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第109章 106自渡(六)
第109章106.自渡(六)
昭昭手中的筆悄然墜地,蘸飽了的狼毫迸濺出幾點墨星,弄髒了她乾淨的衣擺。
“報官。”昭昭消瘦的脊樑貼緊了椅背,寒聲道:“去報官。”
小多見她神情陰鬱,唇色都白了幾分,連忙遞上茶:“昭昭兒,你別急,先順順氣。江生只是個沒根基的平頭老百姓,如今又瘸了,有什麼好怕的?”
昭昭攥着茶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倒影:“你別忘了,幾個月前咱倆還在偷錢買糖葫蘆。”
她心裏有數,知道自己有今天不過是踩了幾步好運、贏了幾場賭局,時來天地皆助力,換作其他人來也行。
“這個人留不得。”昭昭放下茶杯。
小多正色起來,轉身就要出門。
“衙門的人最愛敷衍了事,你多拿些銀子去打點,讓他們多派些人去搜。”昭昭叫住他,指着遠處樹上的那條殘腿,“最好抓住就殺,別讓他再跑了。”
莫名的,小多後頸起了一片寒慄。
他想起了那晚昭昭殺人時的利落,她眼裏空空冷冷,什麼情緒都沒有……小多掐了掐指尖,將思緒拉回現實,輕聲道:“好,我去做。”
小多沒走一會,門又被敲響。來人支支吾吾地問:“東家,那樹上的……怎麼處理?”
今日的天氣陰得很,屋子裏昏昏沉沉。
來人得不到回應,愣愣地抬起頭望向坐於書案前的昭昭,只見她半張面孔讓天光映得冷藍,半張面孔籠在陰影中。
良久后,她才說:“拿去喂狗。”
這並不算是多惡毒的事,但由一個稚弱的姑娘說出口未免驚悚。來人壓住震驚的心緒,垂首道:“我這就讓人丟到路邊去。”
外面人不知道江生跑了,仍領着夥計上門刁難。他們在路上嬉嬉笑笑,正商量着今個兒怎麼作踐江生,就瞧見一根白花花的東西被拎出來丟在路邊,餓紅了眼的野狗立馬淹上去,哼哧哼哧大口吃起來。
眾人疑惑,這年頭人都吃不飽,還有東西丟給狗吃?走近了一瞧,卻見是條已經露骨的人腿,頓時捉鼻的捉鼻,噁心的噁心。
有腦袋靈光的開口道:“莫不是江生死了?”
作為同行,他們既看不起江生的為人,又不得不敬他的才幹。厭惡與嫉妒混在一起,最終變成了想作踐想施虐。
眾人皺眉道:“昨天還玩得好好的,今天人怎麼就死了?”
他們急匆匆地進了倉區,見樹上當真沒人了,哀怨得快要哭出來。半是遺憾、半是可惜地嘆了幾聲氣,又補了幾句‘我們並非故意’,才悻悻地收了戲。
還有正事等着他們。
前幾日,昭昭說願以多半成的價格收購米糧。頭一批簽了單子的管事第二天就把米糧送來了,幾十袋米壘得像座小山,小多用竹管戳進麻袋,挨個挨個驗了成色,將貨收入倉中。
他們得了錢,出門后沖同行們笑着說:“這倆娃娃果然還嫩着,驗米只驗面上一層,都沒發現裏面摻了劣貨,好騙得很吶!”
得了這話,各家管事們紛紛上門簽單,彷彿稍晚一點,昭昭手裏的錢就被坑光了。
今日來的幾個管事也是為此,他們找昭昭說起賣糧的事,摸着心肝保證自家米糧絕不摻假。
昭昭哪能看不懂他們的心思?她用指尖敲了敲桌子,算清了利弊得失,笑道:“既然都是好貨,那我照單全收。”
簽完單,幾個管事還不捨得走。他們諱莫如深地對視一眼,小聲問:“姑娘,江生死了?”
“死了。”昭昭淡淡道。
“……方才我們來時,看見大門外有條白花花的人腿,莫不是……”
昭昭用手支着頭,指尖的印泥沒擦乾淨,蹭得眼角一抹緋色。她微笑着問:“叔叔們想聽他是如何死的?”
眾人不語,可意思已經寫在了眼裏。
昭昭輕飄飄道:“好玩不過人玩人吶。”
眾人忍不住好奇,像聽故事的小孩子似地端着椅子坐過去,圍成一圈聽昭昭講。
半個時辰后,他們頂着青白的臉出來了。其中一人念叨着:“這女娃娃為啥會使那麼多大牢裏的刑罰?”有人打斷道:“別提了,嫌不夠噁心嗎?”又有人輕聲道:“咱還是別摻劣貨摻太狠了……”
石頭不日就會運來,米糧也簽好了單子等着交付。昭昭望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心中升起不祥的潮濕。
她將從前與江生交好的幾人叫來,問:“他可有什麼至交好友?”
幾人搖了搖頭:“他不跟人交朋友。”
昭昭又問:“他在外面有沒有家?”
幾人齊聲說沒有。
那就怪了。江生拖着斷腿能去哪?拚命逃出去,總得有個盼頭吧。
昭昭垂眸細思,忽然想起她初來乍到時驗過的賬本,其中都有或大或小的缺漏,漏出去的錢不是小數,攢起來足以立一番事業。
“他在票號有私戶,這個我是知道的。”昭昭打量着這些從前與江生交好的人,試探道:“查起來費力,倒不如你們直接透給我?”
幾人面面相覷,猶豫道:“東家……我們不能落井下石啊。”
狗屁。昭昭一眼就能看穿幾人的心思——江生是他們的舊主。他們若是咬得起勁,並不能討好昭昭,反而會讓昭昭心生顧忌。
“你們幾個就是太善良了,才會被他利用,半點好沒撈着,還險些丟了命。”昭昭笑了笑,給他們台階下:“講義氣也得分時候,他不仁不義,你們還記着從前的恩情做什麼?”
見幾人有些鬆動,昭昭繼續說:“這些年他漏下的銀子不少,其中必然也有你們的一份。”
幾人頓時屈膝跪下,誠惶誠恐道:“並無啊!並無啊!我們不過是跟着喝湯舔碗的,哪能嘗到大頭?”
昭昭笑:“如此說來,他對你們也算不得多好。”
幾人順坡下驢,委屈道:“確實和新東家您比不了。”
“你們幫他做事,漏下來的錢合該有你們一份。”昭昭道,“不妨給我交個底,他在哪家票號開的戶?”
幾人為難道:“……您就算知道了哪個是他的戶頭,又能如何?”
“這就不必你們操心了。”昭昭取出紙筆,遞給幾人:“寫吧。賬上的錢若能撈出來,一半歸公,一半歸你們。”
幾人利落寫了。江生狡兔三窟,竟在五個票號都有私戶。
昭昭盯着紙上的票號名,微微蹙起了眉。幾人見她似有不悅,問:“東家,是不是不好辦?”
“小事。”昭昭將紙收進袖裏,“我要進城一趟。你們守在家裏負責米糧入庫。等郭管事回來了,你們與他一起查查過去幾年江生在哪些賬上做了假,理清后交給我。”
——
黑雲低沉,江浪奔涌。青崖樓樓頂鋪着上好的聽雨瓦,雨聲清脆似雲磬,水線如珠簾將欄內與天外分隔,一面靜謐,一面紛雜。
昭昭仰頭望着翠綠的瓦檐,好奇道:“師父,您疊建新樓時用的木材都不算好貨,為何在頂瓦上如此講究?”
桌上的小壺燒得正沸,席應真用開水燙了茶具,一邊洗茶一邊道:“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昭昭還不太懂詩,只盯着她捻住紫砂茶杯的手指發獃,竟一點不燙么?
略一走神,一杯澄亮的熱茶已推到了眼前。昭昭拿起來就要喝,卻被席應真壓住了手:“聞香。”
昭昭有樣學樣,仿着席應真的動作聞了聞茶,老實道:“師父,我聞不出什麼好壞。”
席應真笑道:“你在外行走,裝裝樣子總會吧。若被別人看出你是個乍富的土老帽,不知要被怎麼看輕。”
昭昭順桿上爬,請教了一番茶事。隨後,說起建新樓的事:“等舊地基和房梁拆完,木材和石料就運來了,恰好能趕上。”
席應真抿着茶,漫不經心道:“我讓你十天後再來找我,你提前來就為了說這個?”
昭昭將茶一口飲盡,頗有點以茶代酒的意思:“那我就直說了。”
她從袖裏掏出一頁紙,遞給席應真看:“我手下的一個管事做假賬,漏了不少錢,在這幾家票號開了私戶存錢。”
席應真瞟了眼:“都是些剛起步的小票號。你想如何?”
“我想問您有沒有法子,能讓我把這賬上的錢撈出來?”
席應真垂眸細思了會:“你手裏有沒有他做假賬的證據?”
“有。”
“那就好辦。明日我在樓中擺一桌,你出面請官老爺們喝一頓就行了。”
和官員打交道是個難事,更何況是求人辦臟事。
昭昭有些猶疑,但一想既已從商,早晚都得走上官商勾結的路。便點了點頭,謝道:“那就有勞師父為我攢局了。”
席應真用團扇掩了臉,輕笑道:“明日你自己小心些,出了岔子我可不撈你。”
昭昭疑惑:“還能出什麼岔子?”
席應真用團扇掃過昭昭的臉和身子:“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生了副好模樣?別以為自己年紀小,那些狼啊虎啊就不把你當盤菜了。”
見昭昭愣住,她又問:“怕了?”
昭昭回過神來,笑道:“我有什麼好怕的?我混在婊子堆里長大,伎倆手段學了一堆,誰是盤裏的菜還不一定呢。”
“還有一事要麻煩師父。”
昭昭聲音變輕,一聽就是上不得檯面的事。
“你說。”
昭昭簡單把江生的事說了,“我怕官府辦事敷衍,由着他一直逍遙法外。”又淡淡道:“那畜生活着,我睡不安生。”
席應真放下團扇,臉上慣有的笑散盡了:“你是想管我要買兇殺人的路子?”
昭昭想也不想地答道:“是。”
席應真冷冷道:“這種事你敢輕易說給我聽,是毫無防備,還是有恃無恐?”
“那本冊子我看完了。”昭昭微笑,“全書我只記住了四個字。”
“哪四個?”
“以殺止殺。”
——
鄉間泥路難走,濕乎乎的泥糊着人腳和馬蹄。
小多牽着馬,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泥里。
後面兩個小吏同樣狼狽,不停抱怨道:“大雨天的輪到咱倆當值,什麼倒霉運氣!”
“就是!一條腿的瘸子咋比三條腿的蛤蟆還難找?”
三人已經圍着清分壩找了一圈,田裏山上荒丘破廟統統翻了個遍,就是找不到江生的蹤影。迫不得已,只好挨家挨戶地搜查附近的民居。
小多尷尬一笑,從袖裏掏出一串錢遞上去:“勞煩二位官爺了。”
“那瘸子莫不是爬進水裏遊走了?”一人嘀咕道。
另一人數着錢:“你當他是魚變的?尋常人兩條腿都在江里穩不住身,他個瘸子下水不得立馬就翻?”
說著,三人走到一處民居。這房子矮矮小小,又臟又爛,魚腥氣熏得人直皺眉,門前的殺魚台上還有沖刷不去的血水。
“這是哪戶?”小多問道。
一人翻了翻籍冊,從圖上找到這家,念出戶名:“王大花,寡婦,殺魚為生。”
另一人捏着鼻子走進院中,用刀鞘撥了撥殺魚台下的內臟,疑惑道:“她日日都去集市賣魚,今天咋沒殺新魚?”
兩人盯着緊閉的木門,異口同聲道:“有鬼。”
他們持刀向前,一步步往木門逼近。對視一眼后,決定一起踹門。
兩人剛抬起腿,木門忽然開了。一個中年胖女人擠在門框中,頭髮亂糟糟,露出肌膚上遍佈着可怖的魚鱗癬。
她瓮聲瓮氣地問:“兩位官爺,什麼事?”
兩人聞不慣她身上的魚腥氣,厭煩地掩着鼻子:“奉令捉賊,查房。”
王大花冷着臉:“我屋裏沒賊,查不了。”
兩人不耐煩地嘿了一聲,推開她就要擠進去。王大花殺魚多年,力氣不是蓋的,死死地堵住門不讓進。
她越如此,兩人越覺得有鬼,直接將她看作了從犯,推倒在地就是一堆打。
一旁的小多看得不忍,走上去攔。兩人將他推開,沒好氣道:“別礙事!這臭婆娘可疑得很,不打服了哪會說實話?!”
王大花趴在地上,頭破血流。兩人抽完巴掌,又要上腳踹,一個小小的身影忽然撲了出來,抬起細瘦的肩膀擋在王大花面前,哭喊道:“不准你們欺負我娘!”
是個小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