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106章 103自渡(三)
第106章103.自渡(三)
滔滔江水撞擊着船板,如同一聲聲悶雷。
梁老五看了看幽暗的四周,心冷得像是裂開的冰:“……你半夜起來做什麼?”
江生將背在身後的手露了出來,銀光慘白,是刀。
梁老五一步步後退,江生一步步逼近。
“你……”梁老五嚇得說不出話,周圍沒有能防身的東西。他退後時被椅子絆住了腳,啪的一聲又倒在地上。
江生越來越近,梁老五害怕了,便端起椅子擋在胸口,半是求饒半是控訴道:“江生,是我把你從江里撈上來的啊!你當時卧在水盆里,快要淹死了……別人說被丟掉就是你的命,讓我別救你,免得沾上了晦氣!我沒有聽,還是游到江心去救了你……”
江生嘿嘿一笑:“五哥,這些年來我勤勤懇懇為你做事,由着你這種蠢貨踩在我頭上,救命之恩還得不夠嗎?”
“我拿你當孩子,當兄弟!”梁老五哭了,“就算生了嫌隙齟齬,也犯不着到這一步啊……”
“你以為我想如此?”江生臉上的笑忽然變得陰狠,“可你為什麼要擋我的路!為什麼不肯乾淨利落地消失!區區救命之恩,難道要我還一輩子?”
梁老五用腳蹬着地,一點點往後縮,他還心存僥倖:“江生,你讓我走……我現在就走,再也不回來了……”
背抵上了牆,他退無可退。
“來不及了,五哥。”江生平靜地看着他,“小時候你教過我兩句話,你說無毒不丈夫,還說做事就要做絕。”
眼前白光一閃,梁老五覺得自己胸口好像被針扎了一下。他獃獃地埋下頭,才發現刀刃已經齊齊陷進了胸口,竟連半點多餘的疼痛都沒有。
他想說話,嘴唇張開,溫熱的血溢出來。咚的一聲,他倒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地望着多年前被他撿回來的孩子。
——
青條溝靠着青條山,青條山專產青條石。這兒的鄉民以採石為生,家家戶戶都賣石頭。
“咱這兒的石頭啊,堅硬如鐵,水沖不垮,火燒不着,用來修房子是再好沒有啦!”
走在前面的老漢介紹着,他說了一路,時不時回望身後的三人一眼。
等走到了青條山下,他用衣服擦了擦木樁,沖三人笑道:“坐着說,坐着說。”
天氣陰沉卻悶熱。昭昭揮着扇子,望了望眼前已經被開採得像梯田的石山,還有一個個如同螞蟻般的人。年輕體壯的男人們爬到上面鑿大石,老弱婦孺力氣小,只能拉着木車撿下面的碎石頭,跟着混口湯喝。
昭昭微微蹙眉,問道:“爺爺,我石頭要得多,起碼三百方,你當真不肯降價?”
老漢擺手道:“姑娘,我價格已經夠低啦。採石時會摔死人,運石頭時會砸死人,賺的都是血汗錢,你也別為難我。”
小多不情願了:“我上個月來時問過你價格,短短一月你怎麼就漲了三成?”
老漢訕訕道:“此一時彼一時嘛。”
昭昭和小多對視一眼,正想着如何說,身後吃野果的丹葵突然開口了:“人家都說了降不了,你們還想着敲老頭兒的竹杠。這村裡又不止他一家賣石頭的,再問問別家不就行了?”
昭昭起身,拉着小多作勢要走。三人原以為老漢會上來攔住降價,誰曉得老漢竟動也不動,反而沖他們的背影嗤了一聲:“嫌貴?將來還有更貴的等着你!”
這話並不是空穴來風。
當三人回到落腳的客棧吃飯時,恰好聽見隔壁桌的兩個小販說起此事。一個說得趕緊買,另一個說對對對,否則價格還會漲。
昭昭疑惑四顧,見周圍的桌上都是外鄉來的小販,全是奔着買石頭來的。
方才在路上,小多又打聽了一番青條石的價格,沒一個比老漢低的。
他抱怨道:“下午不該走得那麼輕易的。”又翻出懷裏的小冊子,裏面有他上次來時記錄的幾戶人家:“這青條石個頭越大賣得越貴,零碎的倒是很便宜……要不試試?”
昭昭沒說話,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算賬。旁邊的丹葵一邊吃菜,一邊譏道:“那些小石頭都是邊角料,怎麼用於修建?”
小多和她鬥嘴,引得周圍的同行都看過來。
末了,昭昭敲桌叫停他倆,說了句上樓睡覺。
小多睡得不情不願,丹葵睡得沒心沒肺。只有昭昭挑燈看書,她識字少,但幸好潘季馴的《河防一覽》圖文並茂,並不算難懂。
夜裏,小多被昭昭拍醒。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盯着面前的書道:“這是啥?”
昭昭指着書上的圖問他:“你看這圓滾滾的大墩子,是不是寫着用‘草木土石’團成?”
小多拿着書細看一番,笑道:“這是扔水裏的玩意兒,護岸和分洪用的。”
昭昭又指了一處問:“這四個字是不是束水沖沙?”
“是倒是。”小多皺起了眉,“不過這是什麼意思?”
丹葵打呼嚕睡得正香,昭昭不想吵着她,便拉着小多去樓下說。
月光下,她用地上的土堆出小丘,又劃出一道又深又窄的溝。
“這是做什麼?”小多疑惑道。
昭昭拿出帶下來的水壺,對小多說了句看好了,便傾斜壺身,讓水順着那條溝流走。
“看懂沒?”昭昭問。
小多撓撓頭,沒太懂。
昭昭耐着性子重新演示了一遍,小多還是不明白。
“笨小多。”
昭昭罵了一聲,又堆了個小土丘出來,劃出一條又寬又淺的溝。
壺裏的水被她分兩次澆在了不同的小土丘上,小多終於有些悟了:“那個細溝流水流得快,底部還會被沖得越來越深,寬溝則是反過來的!”
“尋常治河的法子是擴寬河道,加固堤壩,預防河水外溢。”昭昭道,“潘季馴主張的束水沖沙卻反其道而行之,收緊河道,令河水流速加快,沖走河床淤積。疾流如刀,會一點點往下割,不需多廢銀錢,便能加深河道,防範水患於未然。”
“妙!”小多拍手叫好,又嘀咕道:“可咱們何時聽說過有人用這法子治河?哪個治河的官兒敢這樣做,不得被唾沫淹死?”
“這書處處都能買得到,一本萬利的妙招卻從未被朝廷採用過。可知我朝已是死氣沉沉,容不得創新,只剩一群木驢腦袋,輸給北邊蠻子也是情理之中。”
昭昭冷笑一聲,自信道:“但這次朝廷一定不會用舊法子。”“為何?”
昭昭想起從席應真那裏聽來的消息:“一是沒錢。修河餉銀髮下來必然不多,經不起官兒們像以前那樣造作。”
又想起江堤上漲高許多的水線:“二是來不及了。比起修堤防洪,更有可能的是分流泄洪。”
小多聽得愣住:“你為何那麼確定朝廷沒錢了?”
他不知道昭昭前些日子到底都經歷了什麼,只當她比從前不過是多了些銀錢和地契。
“隨便猜的。”昭昭用樹枝在泥地上算着賬,“若是官府修堤修得早,那大塊青條石自然價格瘋漲。若是修得晚,或者沒修完就發了洪,大塊青條石還有什麼用?到時,自然用於分洪護岸的‘草木土石大墩子’更受用。”
小多理清她的思路,道:“昭昭兒,你這是在賭。事情若不隨着你的思路走怎麼辦?倒不如這樣,咱把原本用來買石頭的錢,一半買小一半買大。”
昭昭站起身,將手中的樹枝丟開。她算清了賬,也預知了風險:“不,都買小。剩下的錢全囤米糧。”
她用腳將地上的土痕踩掉,淡淡道:“小多,我賭的不是朝廷的決策,而是賭洪災一定會發生。”
小多空了一瞬:“昭昭兒,你屯糧做什麼?囤積居奇,發死人財?”
月光下,昭昭冷眼看着他,沒說一句話。
——
大多數人都相信朝廷不會將百姓置於危難中,一定會及時修堤防洪。
他們去買築堤用的大青石,將價格抬得老高,出不起高價的小販則去買不起眼的邊角石料。
誰承想,村裏的邊角石料竟在一夜之間都被包圓了。
昭昭和全是老弱婦孺的十幾戶人家都簽了商契。那些人得了大生意,高興得很,非要留下三人吃飯。夜裏,席還沒散,小木門被砰砰拍響,外面的人高聲喊道:“新東家,你在不在裏面?”
席間吵嚷,聲音傳到昭昭耳邊已經小得像蚊子叫。外面的人又喊了幾聲,還是沒有回應,他撕心裂肺道:“清分壩梁家貨倉的新東家,你在不在裏面?!”
這一聲實在凄厲。
席間頓時靜了。
夜風寂寂,吹得眾人都有些冷。
外面的人用嘶啞的嗓子又喊了一遍。昭昭聽出這是貨倉里的夥計,連忙起身去開門。
門一開,滿身灰土的男人砰的一聲跪下,涕泗橫流地哭道:“新東家,五哥不在了……”
昭昭臉色一變,小多錯愕道:“他不是和江生一起去隔壁縣買木料了嗎?”
男人哭得說不出話。昭昭和小多將他扶進屋中,倒了水給他順氣,他抽噎道:“我和另外幾個弟兄原是想和五哥一起去的,但五哥說談個價而已,不必去那麼多人,讓我們在家看住那群叫花子。”
昭昭冷聲問:“他和江生兩人去,難道沒回來?”
男人說到傷心處,哭得彎下了腰:“江生那王八蛋,他說五哥收了梁大當家的信,回雲州見舊主去了。”
“就算要回雲州,也不該是這個時候走。”小多聽出了點意思,怔怔道:“他下面是不是要說,老五齣意外死在路上了?”
男人咬牙切齒道:“他就是這個意思!”又跪到昭昭面前,哭道:“新東家,當初是您將五哥留在這兒的,他要真回不來了,您可得為他做主啊!”
昭昭將他扶起,淡淡道:“你放心。”
男人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新東家,您回去后打算如何處置江生那王八蛋?”
沒等昭昭開口,小多就怒道:“自然報官告他!老五對他有救命之恩,他竟下得去手!”
男人看向昭昭,昭昭對上他的目光,冷笑道:“你想如何給老五報仇?”
男人避開昭昭的目光:“自然是聽您的。”
“好得很,那便照小多的意思,報官告他。”昭昭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夜色,“你留一夜,明日與我一起回去。”
今晚他們沒住客棧,而是留宿幾間並排的民房。
小多一間,昭昭和丹葵一間。男人稱自己風塵僕僕,身上不幹凈,也單獨住了一間。
丹葵喝了不少粗釀的濁酒,醉得迷迷糊糊的。朦朧間,耳邊響起昭昭的聲音:“小蠻子,你跟着我是不是為了打探什麼消息。”
丹葵醉笑一聲:“我能從你個小雛妓身上打探出什麼?”
說來也是荒謬。接近昭昭前,丹葵原以為她是什麼官家小姐,且和修逸濃情蜜意,定能聽出不少消息。誰承想昭昭竟然出身賤籍,還和修逸斷乾淨了。
丹葵暗嘆自己時運不濟,若不是跟着好玩,她早撒手走了。
昭昭猜不准她的想法,用商量的語氣說:“你幫我殺個人,我答應你一件事。”
殺人?丹葵的酒意醒了大半,她笑着問:“殺誰?”
昭昭指了指隔壁屋。
“今晚來找你的那個夥計?”丹葵錯愕道。
“對。”昭昭冷聲道,“和梁老五關係好的不止他一個,怎麼就只有他來找我了?再說了,梁老五走了不過三天,他為何那麼肯定梁老五回不來了?”
丹葵用被子蒙住兩人的頭,輕聲問:“你是說,梁老五確實已經死了。隔壁那人是江生派來的,裝成梁老五的親信,只為了試探你對這件事的態度……”
“對。”
丹葵挑眉道:“小多也會點拳腳,你怎麼不讓他幫你殺人?”
昭昭垂下眼:“他心太軟。”
丹葵湊到她耳邊笑:“明明是他不懂你的睚眥必報。”
話音未落,昭昭忽然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聽門外細微的動靜。
男人的影子落在窗紙上,形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