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耳光響亮(8)
我們從她的面前溜出家門,跑到巷口,把我們的口袋翻了個底朝天。***我們從口袋裏翻出9分錢。拿着9分錢,我們昂闊步跑到書攤去看小人書。街道上的陽光垂直地照着樹木,我們的肚子裏出幾串響聲。估計母親已經做好了午飯,我們一邊舔着舌頭一邊往家走,快到家門時,聞到了從窗口飄出來的飯菜焦味。推開門,我們看見母親垂頭喪氣地坐在沙上,掉在地上的菜刀仍然趴在地上。母親說我不會給你們做飯的,餓了,你們自己做。抽了抽鼻子,飯菜的焦味不見了,我們看見十幾條嶄新的標語,貼滿了家庭的四壁,除了原先的內容以外,還多了一條內容,那就是:
向牛正國同志學習!
這條標語貼在廚房的門口,貼在沙的右上方,貼在我和母親卧室的門板上。我們舉起雙手,對母親說,媽媽,我們向你投降。母親好像要驗證我們投降的真誠度,用憤怒的目光審查我們。我們趕緊把手舉得更高。母親彎腰從腳邊拾起菜刀,說知錯就好,今後你們不許再亂說亂動。我們說明白。
母親提着菜刀走進廚房,一個動蕩不安的星期天上午就這麼結束了。但是這僅僅是表面現象,我們為了吃到母親做的午飯,不得不向她投降,然而骨子裏並沒有放棄對那些標語的破壞。我們先撕掉標語的主語,比如撕掉青松、翠柏、紅梅等,於是,牆壁上只剩下\"要好好學習!\"、\"學會自強自立!\"等字樣。要做好這項工作並不容易,我們必須避開母親的目光,用小刀慢慢地在牆壁和門板上刮。由於我們颳得小心謹慎,母親沒有現標語有什麼異樣。然後,我們開始從事改變標語的工作,把\"要好好學習!\"改成\"不能不學習!\",把\"學會自強自立!\"改成\"不能軟弱無能!\"這樣的篡改,並沒有引起母親的異議。
我們把修改\"向牛正國同志學習!\"這條標語,作為重點工作,留到最後來改。那大概是母親貼出標語之後的兩個星期,我們先把\"正\"字改成\"振\"字。母親沒說什麼,或許是沒有現。一天之後,我們又把\"牛\"字改成\"何\"字。依然沒有阻止我們行動的信號,第三天,我們把\"振\"字改成\"碧\"字。第四天,我們把\"國\"字改成\"雪\"字。把\"國\"字改成\"雪\"字的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那天艷陽高照,空氣中流動着醉人的芬芳,大馬路和小巷道上車來車往。母親出門買菜去了,她的那雙膠皮拖鞋和黑不溜秋的籃子,此刻正晃動在飛鳳菜市裡。我們焦急的目光鑽出家門,跑到巷口,迎接母親。
母親右手提着菜籃,左手抱着西瓜,興沖沖地往家走。我們敞開家門歡迎她。當母親一邁進門檻,我們便指着標語請母親看。母親眨了眨眼睛,似乎是還沒有適應室內的光線。適應了幾秒鐘,母親的嘴角裂開兩道皺紋,皺紋沿着她的兩頰往上爬,爬到一定高度時,母親的嘴巴完全徹底地張開,一串自心底的笑聲從她的嘴裏流出來。母親說我有什麼好學習的呢?那是母親最真誠的笑。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那麼美麗的笑容,聽到那麼優秀的笑聲。
但是,母親的嘴巴還未合攏,笑容還未從她臉上消失,一個重要的事件介入了我們的生活。我們聽到一連串嘈雜的幸災樂禍的聲音,像洪水猛獸淹沒了巷道,正大踏步地湧來。我們從客廳跳到窗口邊,看見漂亮的姐姐牛紅梅頭戴紙做的尖尖帽,雙手反剪,被二十幾個人挾持着朝我家走來。一些淫穢的字眼,像揮之不去的蚊蟲,從小孩們的嘴裏飛出,在牛紅梅的頭頂盤旋,惡臭頓時瀰漫街巷。
被同時推入我家大門的,是牛紅梅的男朋友馮奇才。開始,他們試圖拒絕進入,但他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抬了進來。我家的客廳里一下子站滿了陌生的人群。有人指着牛紅梅的鼻尖說,你把你的事當著大家的面,向你的母親說一說。牛紅梅說我已經說過了。那人說再說一遍,讓你母親聽聽。牛紅梅低下頭,紙做的尖尖帽子掉到了地上。母親搶先一步撿起那頂帽子撕碎,然後把紙屑砸到牛紅梅的頭上,說不要臉!母親說完轉身欲走,被人群拉住,要她留下來做牛紅梅的聽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