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歌你看那高貴的馬(1)
“男人的事業在馬背上,在酒杯里,在女人的卧榻前!”
最後的匈奴王赫連勃勃,在整整一千六百年前的那個悲慘的早晨,在統萬城即將被攻破,在顯赫一時的匈奴大夏國大廈將傾之時,躺在草原上一個簡陋的羊圈裏,躺在美人鮮卑莫愁的臂腕上,這樣說。
那一刻,太陽正在草原的另一頭,從大河套的深處,從黃河的右岸冉冉升起,朝霞給這座曠野上的血光之城罩上一層虛幻的玫瑰色。那一刻,在秦直道另一端的長安城,在一個名叫草堂寺的佛家寺院裏,大智鳩摩羅什高僧已經圓寂,他靜靜地躺在一座舍利塔下,歸於泥土,只有他那舌頭,還在塔中間的一個神龕上,向外放射出像火苗一樣形如蓮花的光亮。
此一刻,在遙遠的歐羅巴大陸,赫連的兄弟,那個被稱作阿提拉的偉大人物,正像一座沉默的、會移動的山峰一樣跨在馬上,站在多瑙河的右岸注視着歐羅巴大陸。阿提拉大帝的背後,是他的三十萬草原兄弟。
“讓我最後一眼看看我的草原,看看我的馬吧!”
就要離開人世的赫連勃勃,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這樣說。
遼闊的草原上,馬兒在吃草,一群一群的,風一樣地來去。每一群馬都由一個頭馬領着。那頭馬時而揚起蹄子,奔上就近處的一個高丘,然後靜靜地佇立在那裏,欣賞着它的馬群的吃草和行走;一會兒又嘶鳴着,走到隊伍後邊,用蹄子去踢那因為吊著一個大肚子而行動遲緩,跟不上隊伍的母馬。
而一隻鷹隼,這草原上的君王,天空的永恆的流浪者,它正駕馭着氣流,平展着雙翅,在草原的上空平穩地翱翔着,不時出幾聲尖利的長唳。它的兩隻翅膀巨大的陰影,從草原上緩慢地雲彩般掠過。
“那是馬……”赫連勃勃說。
“是的,那是馬,高貴的馬!忠誠的馬!給我們提供腳力的馬!哦,我們高貴的朋友呀——馬!”鮮卑莫愁附和着他的話說。
那是馬,高貴的馬,兩隻尖尖的耳朵像風向標一樣三百六十度不停旋轉的馬,以走的姿勢、顛的姿勢、四蹄並舉而奔馳的姿勢,從那被時間的黑色幕幔遮掩中向我們冉冉走來的馬。那是誰在說呀,“人類最高貴的征服,乃是對馬的征服,是圈養馬的那一刻,是以一種優雅的姿勢躍上馬背的那偉大一刻!”
馬有三種行走方式,第一種叫走。這個走,是像競走規則上所說的那樣,四條腿打直,膝蓋不許彎曲,然後四條腿風馳電掣般輪流交替。馬背是如此的平展,騎手騎在馬背上,不搖不動,像行駛在草叢之上的一條船。這走嘛,又分為小走和大走。小走馬,它的步幅要小些,后蹄窩剛可以壓住前蹄窩;而大走的馬,它的步幅大極了,后蹄窩往往要超過前蹄窩一拃長,馬的那四條長腿像螞蚱的長腿一樣,像帶串鈴的大走騾的長腿一樣。
第二種姿勢叫“顛”。草原上的歌兒里唱道,“翻騰的銀蹄像銀碗”,說的就是馬兒的這種“顛”的姿勢。馬在顛着,撒着歡,蹄花翻飛,一路行雲流水湍湍駛過,再加上串鈴聲聲,叮噹作響,草原上此一刻於是佈滿了音樂。這時候如果有一隻鷹隼貼着騎手和他的顛馬,翅膀低垂、平穩飛翔,跟在他的頭頂,那一幕真是美極了。
那第三種姿勢就叫奔馳了。馬的兩隻前蹄併攏,高高揚起,向前砍下;兩隻后蹄則隨前蹄一齊律動,也是同時揚起,同時落下。那景像一隻追趕獵物的豹子,它的腰身在這一剪一剪中不時拱起,脊樑桿兒拱成了一座山。那修長的脖子和脖子前面連接的馬頭琴一樣的頭,隨着律動,一下,儘可能地向無限遠的遠方伸展而去;又一下,深深地窩回來,夾在了兩隻揚起的前蹄中間。而在這詩意的奔馳中,那尾巴像一把掃帚一樣,長長地、平展展地拖在身體後面,飄浮着,像一道浮在草原綠浪上的黑瀑布、紅瀑布、金瀑布。瀑布的顏色要視那馬的顏色而定。
不過在牧人的口語中,那“奔馳”不叫奔馳,而叫“挖蹦子”。是的,它叫“挖蹦子”。當一群馬,馬蹄上釘着馬蹄鐵,尤其是這還擰有四顆防滑螺釘的馬蹄鐵,莽撞地、粗野地、雷霆萬鈞地砸向戈壁灘時,戈壁灘上濺起陣陣火星,馬蹄急急如雨,以千鈞之力砍下來,地皮為之震顫。那景,“奔馳”兩個字,好像太弱了,它得叫“挖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