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私奔(1)
五糊爺帶上拾糧上路的時候,還是一腦子的霧水。兩天前他被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召去,原以為是說丫頭拾草的事,沒想,水二爺隻字未提拾草,倒是怪驚驚地說,我想讓拾糧到院裏來。
讓拾糧去院裏?這個老東西,總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來自東溝的老光棍五糊心裏這麼想着,嘴上,卻煞有介事地告誡拾糧:“飯碗是給你找下了,能不能端住,就看你的本事了。”
這是春天裏一個太陽很暖的上午,峽里峽外正是一片綠的好時候,風從青石嶺頂上吹下來,吹得灘里一片滋潤,整個大草灘沐浴在一片祥和中。打青風峽來的這一老一少各自揣着濃濃的心事,往青石嶺去。一波兒一波兒的風正盪起馬蓮,波濤一樣,洶洶湧涌,煞是好看。馬蘭花開得耀眼,藍瑩瑩的花朵將腳下的大草灘映襯得十分絢麗。儘管拾糧心十分的壓抑,可腳下踩不碎的滿灘景色還是誘得他一次次想張開悶着的嘴巴,說些什麼。
拾糧是青風峽西溝斬穴人來路的兒子。來路兩個兒子,老大拾羊是個廢人,傻着哩,吃飯都得人喂,來路這輩子,是指望不上他了,這個老二,就重要得很。按溝里人的話說,命根根呢,要多寶貝有多寶貝。這小子生得眉清目秀,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猛一看,比他家拾草還秀氣。看得久了,才現那雙眼裏,除了水還有別的東西。五糊爺說那叫靈氣,天地間最金貴的一樣東西。不過五糊爺又說:“可惜了那雙眼睛,要是長在何家或仇家那兩個少爺公子臉上,那就了不得了,將來一準是個人物,老天爺瞎了眼,竟長給拾糧這個草苗子了。”
大草灘位於拾糧他們的青風峽東端,一過了青風峽,世界彷彿唰地變了個樣,山不再那麼危崖聳立,樹不再那麼蒼蒼鬱郁。一切,像是一下從絕境中透過氣,變得遼闊舒暢起來,人的心也跟着從峽谷的壓迫中緩過勁兒,隨着這草灘的起起伏伏,慢慢舒展,隨之生出一些峽谷里生不出的東西。
這陣子,拾糧的心就是這樣,他連着呼了幾口氣,很明顯,他被大草灘的遼闊和壯觀震住了,也誘惑住了。這個十五歲的苦命孩子,生平第二次走進不屬於他的景色,感覺既新鮮又沉重。恍惚中他記起,第一次到青石嶺時的懵懵景。那時他六歲多,七歲也說不定,反正很小,是跟着父親來的,好像是為了一斗青稞,父親來路想把他頂到水家大院去。
“頂”是溝里人的一種活命方法,意思跟抵押差不多。他家欠了青石嶺水家大院一斗青稞,沒法還,只能先把他頂進去,幹些力所能及的活,有一日有錢了,爹再把他贖回來。遺憾的是,那次沒頂成,水二爺先是像草灘上交易牲口一樣,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拍得他單薄的身子差點倒下去。爾後,水二爺使足了勁,冷不防地沖他瘦得跟樹樁一樣的小屁股美美踹了一腳,他就給跌倒了,一個狗吃屎趴下。爹很後悔,怪上路時沒給他多吃上幾個窩頭,或者多喝上兩碗糊糊,那樣他就不會輕易讓水二爺踢趴下。可爹並沒有怨他,像扶起地里的一根秧苗一樣扶起他,目光不安地盯住一臉氣勢的水二爺,問:“二爺,成不?”水二爺收回自己氂牛一樣的目光,很掃興地呵斥了一聲:“領走!”然後,又虎視眈眈地踹別人家的孩子去了。
七歲時的記憶就那樣擱在心裏,就跟溝里的苦焦藤一樣,牢牢地把拾糧的心給絆住了,絆得他有些難受,也有幾分不服輸。現在他長大了,成人了,再也不怕水二爺一腳把他踹趴下。但,對將要走進的水家大院,心裏還是怵得很。
來之前爹一直給他鼓氣:“甭怕,娃,啥也甭怕,人活在世上,沒啥怕的。你越怕,這日子就越壓你,爹死都經過幾回了,還怕個活?眼一閉,心一橫,咬住牙你就往前活,他們能活過去,憑啥我的娃活不過去?”爹說話的時候,眼裏的火苗兒一撲一撲,好像兒子只要進了水家大院,只要當了長工,他家的日子,就再也不用愁了。
拾糧不敢讓爹眼裏的火苗兒滅掉,更不敢讓爹心裏的火苗兒滅掉,十五歲的他已深深懂得日子的艱難,他說:“爹,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我記住爹的話,死活都得橫下一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