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七章他說:你願意嫁給我嗎?(上)(5)
紅丫爸媽家與宋白波爸媽家已不是鄰居,從白雲山找到黑石礁,出租車繞了挺大個圈。下車后,紅丫先看到東張西望的宋白波,剛叫聲小姑,手機響了。是金海泉電話。金海泉說我回來了,興沖沖的,又說媽說你去老宋家了,什麼時候回來呀我去哪兒接你?金海泉對紅丫的爸媽已爸媽相稱。這時宋白波已站到紅丫身旁。紅丫一時張不開嘴,想避開宋白波對金海泉說話。沒避。因為宋白波站在身邊,她口氣似乎還強硬了。不用你接,我和男朋友在一起呢,今晚不回去。隨即她終止通話並關死手機。
鬼丫頭,誰呀?我還得冒充你男朋友?宋白波壓緊喉頭用男聲音。
是個……紅丫挽住宋白波胳膊,琢磨着怎麼對她解釋。是個我不喜歡,但我爸我媽喜歡的人,他去我家看我。
真懸,宋白波笑,你要不來我這兒,還得被纏住呢。何上游得有點危機感了。
宋白波父母年齡都大,她家春節白天過,一到晚上九點,兩位老人準時上床。宋白波房間與她父母房間只隔條走廊,但她和紅丫嘻嘻哈哈不必有顧慮,兩位老人一摘下助聽器,有人在耳邊嘻嘻哈哈也聽不到。
你意思我都轉告何上遊了。一進房間,宋白波就把何上游引了出來。他是根魚刺,卡她嗓子裏,不趕緊咳出能難受死她。紅丫苦笑,請宋白波給她倒杯開水,她需要熱熱肚子暖暖身子。宋白波洗杯倒水拿水果。先跟你說聲對不起哈,我把金海泉的事對他說了——我得誠實,我說你為以前的男朋友墮過胎,他想出國你想留住他,直到七八個月才做引產。可你猜上游怎麼說?他說他對你的一切都能理解,他說他那純潔天使的說法只是比喻,不涉及處女。他還表示,別說你僅僅懷過孕,即使你已經有了孩子,他也認為你比天使純潔。他還誇你了愛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紅丫把頭深深埋下。何上游對她的感覺、印象、判斷、品評,都通過宋白波轉述給她。這是一種彆扭的傳方式,表達路徑曲折,抵達過程延宕。但它神奇,不損傷什麼還增殖什麼。它像幽谷里的一聲呼喊,滯后的回聲陌生而怪異,卻能演變為新的東西。新東西變形厲害,也難以把握,可它脫胎於前邊呼喊的痕迹又別樣的清晰。恍惚中,紅丫對自己失去了判斷。她無力把自我重估的一系列參數建立起來。胡不歸怎麼也沒個電話?
鞭炮聲潮水般起起落落。潮水洶湧時,何上游如同溺水者,窒息感強烈。他自己不放鞭炮,窒息他的是別人的鞭炮。他懷念瀋陽市的某位前任領導。這種懷念能讓他喘過氣來。窒息他的和疏通他的,都是別人。放鞭炮的日子多為年節,春節尤甚。每逢春節,何上游尤其懷念那位前任領導,他為瀋陽失去一位亞歷山大一樣氣魄番茄的領導人感到惋惜。那位前任領導不是歐陽的老闆。他與那位前任領導非親非友沒打過交道,若告訴別人他懷念他,別人會認為他在調侃。他沒告訴過別人他懷念他。他不知道他具體是誰,長什麼模樣,也忘了他哪年到哪年統領瀋陽。他對他沒物理概念。他懷念他是懷念幻覺,是個吃素的食客,看到鄰桌狼吞虎咽清蒸魚或烤乳鴿后,想像游魚戲水與飛鴿翱翔。那位領導只在瀋陽亞歷山大過兩或三年,可能在位時間都不足一屆,然後就退休了或升遷了,死了或坐牢了。一個領導的最終結局,只有這四個。具體到那位領導,他的結局更可能是三個:退休了;死了;坐牢了。如果升遷了,他的衣缽不會被打破,他布的市區內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令,也不可能被視為廢紙。事實相反。他離任后,瀋陽市區重新變成巨大的炮仗,他的威權被炸得粉碎。先是年節可以放鞭炮了,然後所有的日子都可以放,除了九月十八號。“九一八”諧音“就要”,是中國人講究的吉利日子,許多商鋪公司選這天開張,通過鞭炮,把這天弄成地震日或海嘯日。任何日子開張的商鋪公司都有紅火的也都有冷清的。真相信數字諧音與生意好壞有關的人不多,多數人,只需要某種神秘的寄託與象徵的鼓勵。這個世界太不可測。不可測的世界不唯物主義。九月十八號唯物主義,有了這天,何上游懷念的那位領導就沒顏面盡失,所余的面子,其面積大於一只成年男人被蟎蟲拓過的鼻翼毛孔。“九一八”不是平常的日子,更不是節日,是國恥日,至少是瀋陽的“市恥日”。整個中國的抗日戰爭,叫“八年抗戰”,起於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止於一九四五年“八一五光復”,但東北抗戰用十四年。東北受日本之辱更早一些。“十四”諧音“死死”,沒諧音“”的“八”好聽。“十四年抗戰”一說沒存在過。瀋陽之外的領導也許沒人記得“九一八”了,但瀋陽的領導一直沒忘。估計他們與日本領導握手擁抱推杯換盞時,也沒忘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號,日本人像放鞭炮那樣炮轟瀋陽近郊的軍隊營房,然後,他們鑲了鐵掌的大皮靴一路夯砸着鞭炮的聲音,長驅直入瀋陽市區。真恥辱呀!與中**人比,日本軍人是大米里的砂粒。砂粒戰勝了大米。在民族緒這一點上,那位領導的歷屆繼任者與他認同:燃放煙花爆竹顯得喜慶,瀋陽的淪陷日不該喜慶。他們就延續了他的規定,九月十八號,城外也不許放煙花爆竹。是個不成文規定。對七月七號這個大於“市恥日”的“國恥日”,成文的不成文的規定都沒有過。何上游希望大部分領導也能像他懷念的那位領導一樣,有和平主義兼環保主義傾向:反對槍炮聲包括疑似槍炮聲;憎惡噪音。這不可能。大部分領導不怕戰爭,將震耳欲聾等同於歡天喜地。對他們來說,不會營造喜慶氣氛,比大米輸給砂粒還要糟糕。喜慶的方式不止一萬種,中國人只選擇了一種——不,兩種,還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