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他說:我們的關係呀是醫生與花生的關係,是護士與護膝的關係(上)(1)
報告席上的台灣人手勢複雜。他大概有啞語功底,或練過魔術,或學過扒竊,或在樂隊兼過指揮。他的手勢偏於凌厲,但不無優雅,與他口齒的伶俐和語句的果斷十分般配。他告訴台下聽眾,包括何上游這種,在電視機前聽演講的,紅薯,也就是地瓜,是能讓人長命百歲的極品食物。醫學上已得到證實,他說,世界上,紅肉消耗量最大的地區,就是癌症病率最高的地區。他指出這點時做耳語狀,左手成勺形攏在嘴邊,尖厲的聲音也柔和了,像中級領導訓斥下屬時,忽然看到上司走來。此人醫生出身,號稱世界級營養學專家,直立不動時,兩肩略微參差,不在同一條水平線上。他一般不直立不動。什麼叫紅肉?他自問自答。紅肉就是羊肉、牛肉、豬肉。他沒提狗肉。或許像許多西方人一樣,台灣人也把狗肉視為人肉,不入食譜,至少不公開擺上餐桌。台灣學步西方的歷史比大陸長。何上游喜歡吃肉,包括狗肉。那個台灣人又說,方便麵是什麼?它是高油脂食物,是高熱量食物,尤其是高磷食物,它的磷之高無與倫比,它沒有纖維,多鹽,多味精調料,完全符合癌症食品要求……他刪減食譜時下手狠辣,似乎除開地瓜等粗糧,除開魚和水果蔬菜,什麼都不能吃,連近些年人們營養概念中的黃金食品牛奶和雞蛋,也成了冰毒搖頭丸,需要打擊取締。他是個煽動性極強的飲食噩夢製造者。他說,他是本着學者的良知和正直這麼乾的。是他準備詳述喝牛奶吃雞蛋的害處時,一段廣告插了進來。何上游暫時走出噩夢。
電視台正開始尊重觀眾。有些電視台,播廣告時,已能在屏幕一角或一側,標出這段廣告將用時多少的字幕提示:本節廣告還有一百一十八、一十五、一十三……秒,跳動的數字告訴何上游,他有近兩分鐘時間移別戀,去另一頻道看足球比賽。是中國隊與越南隊友誼賽的現場直播。他按一下遙控器。中國隊恰好進了個球。這是中國隊主場,比賽地點就在瀋陽,在瀋陽的渾南新區,在渾南新區的奧體中心。看台上,許多觀眾站起來,鼓掌歡呼又蹦又跳。何上游希望看到進球的慢鏡回放。沒看到。這時充滿電視屏幕的,先是包括球場球員和看台觀眾的大遠景,然後是撇開球場球員,只含看台觀眾的中近景,再然後,是四五個觀眾的特寫鏡頭。攝像師另眼相看這幾個群眾演員組成的畫面。這四五人里,兩三個是陪襯的角色,真正的主角是一男一女,甚至,真正的主角只是那女的。何上游和攝像師一樣,也另眼相看眼前的畫面——是對那女主角另眼相看——但他們看重的,肯定不是同一種東西。人是同一個人,姿勢是同一個姿勢,區別在於他們的眼光,分別是審美的與功用的。那女主角穿一襲大紅背帶式連體長裙,這在視覺上已足夠顯眼,而她表神態,更與所有球迷都不一樣:她眼睛裏的熱烈與溫柔,只該獨屬於初戀少女。她是少婦。少婦眼裏的熱與柔若投向球場,投向某個踢球的帥哥,投向杜威或者曲波,也沒什麼特別。明星制度之所以有效,理由之一,即是普通公眾性幻想時,寄託對象與展覽場所允許公開。此時紅裙女主角的特別之處在於,她不把愛慕寄托在某個臨時性的符號身上,展覽幸福時,也沒尋求公共背景的人多勢眾為她壯膽打氣。她的旁若無人,能標榜出她的愛慕和幸福的由衷與獨立。她的目光,只投向她身邊的人,那個特寫鏡頭裏的男主角;她的雙臂,還親昵懶散地,毫不做作而大大方方地,蛇一樣環繞在男主角腰上。給人的感覺是,她倚靠他才能立足,他由她扶持才能站穩。男主角正搖晃着腦袋,面對球場大喊大叫,還試圖跳腳。女主角對他的環抱有固定作用,他跳不起來,只能徒勞地抻拽身子,像彈簧沒得到足夠的拉力。
這一切上演的時間不足八秒,八秒以後,進球的慢鏡回放佔領了螢屏,取代了特寫鏡頭中的男女主角,待回放結束,電視畫面里,已是越南隊的倒腳推進與中國隊的嚴防死守。何上游把剛才探向電視的身體靠回床頭。他有些遺憾,沒看清特寫鏡頭裏的男主角。但有一點他能夠肯定,那不是董建設。他盯着電視屏幕,期待攝像師把鏡頭再拉起來,搖過球場,掃過看台,重新推向紅裙女子。也許,當千嬌百媚的女主角再度走進他視野時,他將進一步確認,就像男主角不是董建設一樣,女主角也不是——何上游跳下電視對面的雙人床,走出卧室尋找涇涇。涇涇在廚房,他聽得見她聲音看不到她人。他佇立片刻,悄悄地,朝客廳一角的廚房靠去,選中個角度,透過門縫往裏邊看。涇涇上身着橘黃色圍裙,綰住頭頂傾斜髻的,也是一條橘黃色帶。她站在水槽前,背對廚房門,邊哼《兩隻蝴蝶》邊擇香菜。如果她面朝廚房門口,除開臉、雙手、大腿下部,何上游看不到她身體主幹。她身上圍裙寬大,從脖子一直遮到腹股溝,連兩條胳膊都蓋得嚴實。何上游從後面看她。她是一片白,除了脖子腰上,有兩根黃束帶固定圍裙,她身體的後部全裸露着。剛才從外面回來,她沖完淋浴直接下廚,沒穿衣服。何上游的目光上下移動,最後在涇涇屁股上停留下來,準確地說,是停在她左屁股蛋上。那個左屁股蛋不比右屁股蛋更加飽滿或者相反。那裏有顆黑色痦子,像粒藥丸,被壓扁后,隨意丟置在白底襯上。白色底襯渾圓滑膩,泛着金屬的光澤。它還在。何上游鬆口氣。他喉結一滾,乾咽口唾沫,彷彿吞下一粒藥丸,一粒被壓扁的、隨意丟置的、能安神靜心的黑色藥丸。他悄悄挪步,退回卧室,坐到床上,把注意力重新還給電視。電視裏,中國隊與越南隊的徒勞往返很消耗藥效,他把注意力交還給電視的努力也顯得徒勞。涇涇,他再度來到卧室門口,大聲喊,渭渭有條紅裙子嗎?他這聲喊,似乎帶着滿腹的積怨。涇涇已經開始洗菜,嘩嘩的水聲影響聽力,她沒覺察出他的怨氣。什麼?她關掉水龍頭,來廚房門口,渭渭怎麼了?我是說,何上游不看她,站在卧室門外回望電視,也緩和了口氣,渭渭是不有條裙子,背帶式的,大紅色?如果何上游看她,看涇涇,看不到她左屁股蛋上黑色的痦子。涇涇正面朝向他時,身體隱蔽在橘黃色後邊。紅裙子?有呀,怎麼了?沒怎麼,我是想,你要喜歡,也買一條,鮮亮,往人堆里一站特別扎眼,上電視都能搶來特寫鏡頭。涇涇身形一閃離開廚房門口。小姑娘呀,大紅大綠的。她閃得快,何上游視線迅速追蹤,也沒看到她的屁股,左右屁股蛋都沒看到,更別提痦子了。何上游再回卧室,站着按遙控器,又調到台灣人講營養那個頻道。台灣人對牛奶和雞蛋的抨擊非常精彩,像說單口相聲。何上游連不上已經中斷的飲食噩夢。他捏着遙控器再出卧室,去廚房門口,然後回來再去,回來再去,一遍遍用視線射擊涇涇的左屁股蛋,像個總打不中目標的末流狙擊手固執地寄希望於下一次擊。有一次,他正射目光的子彈,涇涇回頭說,餓啦?馬上好。他卡一下殼,忙上移目光看涇涇臉,問菜夠不,說他想打個電話,讓渭渭董建設一塊來吃。我得跟建設再殺兩盤,上禮拜他連勝我兩個中盤。他說。涇涇說過來什麼,董建設去上海昨天走的,渭渭也忙,今天加班,都沒去我媽那兒,我自己陪何木和董伊玫玩了一天。停片刻,涇涇又小聲說,我例假今天走了。排油煙機嗡嗡作響,何上游先沒聽清涇涇最後補了句什麼,還不解地問誰走了,但馬上,他回憶起了她的口形,就猜到了。他重回卧室,坐到床上,面朝電視。在**這場足球賽中,例假是守門員,是進攻球員射門的最後防線。守門員在時,你可以或倒腳或佯攻,耐心找尋中鵠的機會;可守門員走了,你還不射門,參賽的誠意會讓人懷疑。你還那麼,何上游嘟噥道,活力四射。唔?涇涇正拾掇摺疊飯桌,聽他說話,直起身來,停止了動作。你說什麼?哦,我說,何上遊說,建設渭渭這兩口子總那麼忙,真是活力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