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三章我們的父親(1)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們的父親來到我居住的城市。那時我的妻子正好懷孕三個月,每天的清晨或者黃昏,我的妻子總要伏在水龍頭前,經受半個小時的嘔吐煎熬。其實我妻子也吐不出什麼東西,只是她喉嚨里滾出來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響亮,一聲比一聲嚇人。
我們的父親就在我妻子的嘔吐聲中,敲響了我家的房門。我看見我們的父親高挽褲腳,站在防盜門之外,右邊的肩膀上挎着一個褪色的軍用挎包。看見我們的父親,我像從肩上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擔子。我對我們的父親說,過去母親懷上我們的時候,是不是也嘔吐不止?你們生養了三個小孩,對於嘔吐一定有經驗。我們的父親搖搖頭,說你們的母親好像從來沒有嘔吐過。沉默了一會兒,我們的父親接著說,或許你們的母親也曾經嘔吐過,只是我記不清楚了。
我們的父親把他的軍用挎包放到沙上,我的手不自禁地伸到挎包里。過去,我們的手從挎包里掏出糖果、角票、鉛筆、作業本以及《**選集》,現在我從挎包里掏出一桿黑色的彎曲的煙斗和一小袋煙絲。我們父親的目光緊緊地盯着我的手,我趕快把煙斗塞回挎包里。挎包上綉着的八個字,像八團火焰照亮我的眼睛,那是草書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妻子的嘔吐聲不時地從衛生間裏傳出來,我們的父親被這種聲音嚇得手忙腳亂,從沙上站起來又坐下去。他的手落到一本雜誌上,撿起來翻了幾頁,便慌慌張張地丟回原來的位置。他的雙手不停地搓動,偶爾也騰出一隻手來抓抓花白的頭。在我們的父親看來,我妻子古怪的聲音不亞於一聲聲驚雷。最後,我們父親的手落到挎包上,他才變得鎮靜下來。他掏出煙斗和煙絲準備抽煙。我說你的兒媳已經懷上你的孫兒,屋內不準吸煙。他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煙末從他的指間滑落。他只好離開沙,走到陽台上。
我猜想我們的父親會站在陽台上抽一桿煙。但是等了好久,我沒有看到煙霧從陽台上飄起來。我們的父親在陽台上喊我。他沒有喊我現在的名字,而是喊我的小名。我應聲來到陽台。我們的父親從頭到腳把我認真地看了一遍,然後把填滿煙絲的煙斗遞給我,說我沒帶什麼東西給你,裝一桿煙給你抽吧。
我接過煙斗,狠狠地吸了一口,那些煙霧沿着我的臉龐往上爬,一直爬進我的頭裏。我們的父親站在一旁盯住我的嘴唇,看我吸煙。我覺我們的父親根本沒有把這裏當做他自己的家,他有些緊張、羞澀和不習慣。我吸了幾口之後,把煙斗遞到我們父親的嘴裏。我們的父親吸了兩口,又把煙斗遞給我。就這樣我和我們的父親一人一口,輪換着把那鍋煙抽完。
這時,我聽到了電話鈴聲。電話是a打來的,a是我的領導。a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我說吃過了。a說吃過了就好,你馬上收拾一下行李,跟我出差。我想對a說我們的父親剛來,我的妻子現在正在嘔吐,出差能否推遲到明天?但是我想了想,還是沒有把想說的話說出口。
擱下話筒,我把目光投向我們的父親,說小鳳就拜託你了。小鳳是我妻子的名字。我們的父親舉起那根煙斗輕輕地一揮,說你放心地出差吧,把差出好羅。
事實上,我和a以及司機這個晚上並沒有離開我們居住的城市。我們躲在長城酒店的一間小包廂里唱歌跳舞。這是a的有意安排,a迷上了酒店裏的一位小姐。我雖然跟隨a多年,但始終揣摩不透a的心思。我不知道我們的出差是到此為止呢?還得繼續走下去。a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說等出完這趟差,你的事就解決了。我說什麼事?a說提拔的事。a說這話時,我突然覺得a像我們的父親。於是我抓起話筒,拚命地歌唱。我的聲音一個一個地鑽進話筒,然後變成炸彈,在話筒的另一端炸響。聲音如水,淹過我們的腳面、頸脖和頭頂,最後把整個包廂淹沒。a朝我露出寬慰的笑,吶喊聲使我們彼此感到安全和信任。
從這個晚上開始,我跟a就算正式出差了。轉了幾天,我們轉到了湘西張家界。a對我說,不要往家裏打電話,不要讓單位和家裏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a的遊興極佳,我只好陪着他高興,但我的內心裏卻憂心忡忡,擔心我的妻子和我們的父親。有時,我的胸口會莫名其妙的慌張。我想對a說我們快點回去吧。這樣想了好幾次,又猶豫了好幾次,最終還是不敢跟a說。a甚至於不讓我離開他半步,他把我當成他的心腹,就連玩女人和拉尿,他都不迴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