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天下於我
第378章天下於我
第378章天下於我
春去秋來,一轉眼已是二十年。
二十年間,大慶王朝再未對外發動戰爭,期間,皇后徐婉兒共計為太平誕下三子兩女。
周山還是那座周山,歷經風霜雪雨,一切好像都變了,一切好像又沒變。
朱九陰經年如石像雕塑盤坐石床上,藉著海量香火之力、信仰之力提升修為,如今,他的蟒蛇真身軀體長度已近五百米,也融合了更多血脈記憶。
雷動也一直待在周山,有時去陳家小院住幾天,有時去齊慶疾籬笆院待半月,每年夏至,都會請來工匠修繕一番,避免百十年後出現房倒屋塌的凄涼慘狀。
每隔三年,雷動還會騎着蠢鶴回一趟北齊,並非回雷家與柳家,而是回郢中縣卧石山的霽月宗,給青衣掃掃墓,供上一碗郢中縣特產。
柳暖暖與世長辭十年後,王二丫也走了,沒人知道她死於白晝還是黑夜,死於陽春還是凜冬,她坐在霽月宗中朱九陰常坐的那把藤椅上,死時手裏還捧着一盞青花茶盞,石桌上放着未吃完的半條青鱗龍魚。
那年雷動回到霽月宗,王二丫的屍體已經腐爛成一具森森白骨架了,血肉應該是被烏鴉什麼的喜食腐肉類的飛禽給吃了,啄食的很乾凈,衣裳都被啄的破破爛爛。
雷動將二丫葬在卧龍後山,就在青衣衣冠冢旁。
臨走時,雷動花大價錢於郢中縣找了一對貧苦夫婦,拜託他們成為守山人。
武貞五十七年,春耕后,太平繼滅離國、定清國、平素國后,人生第四次御駕親征,揮師北伐。
戰爭只持續了短短半年,大慶王朝並未覆滅后蜀國。
那日,五十萬大軍行軍途中,太平不知為何,忽從馬上載落,昏迷不醒,三軍群龍無首,豬皇萬般無奈之下,只得下令班師回朝。
武貞六十四年,大慶王朝皇后徐婉兒薨,於睡夢中溘然長逝。
一甲子的風風雨雨,夫妻二人同舟共濟,攜手走過,即使太平胸腔里的心臟,冷硬如鐵,也該被捂熱了。
大慶史記,‘武貞六十四年,九月七,徐皇后薨,帝慟哭,遂不復立后’。
武貞六十七年,太平冊立嫡長子韓承平為太子,入主東宮。
武貞六十九年,大慶王朝皇長孫誕生。
武貞八十一年,太子韓承平代帝御駕親征,三年後,后蜀國淪陷,大慶王朝版圖又添七州,達到恐怖的六十一州。
單論疆域之廣袤,大慶做到了真正意義上的仙罡第一!
武貞九十年,太子韓承平攻陷北燕國都幽雲城。
北燕君民上下一心,死戰不降,城破后太子韓承平下令屠城,史稱幽雲十屠,血激若雷,屍堆成山。
覆滅北燕政權后,大慶王朝終於得以直面仙罡十國之一的北晉王朝。
武貞103年,道號素雪的大慶國師,成功登階人間絕頂,成就陸地神仙境。
武貞107年,帝授意,太子韓承平調集雄兵百萬,國師壓陣,欲三次北伐,與北晉開戰。
大軍北上途中,路經北燕舊都,太子韓承平突然雙手抱頭,於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墜馬而亡。
武貞107年,十月深秋。
大慶國都太安城,東宮。
殿內,燭火昏黃。
太子韓承平的僵硬屍體,就躺在床榻上,蓋着漆黑色綉金邊的軍旗。
垂垂老矣,身着黑龍袍的韓太平,就站在床榻前,雙手拄着那柄陪伴他南征北戰大半生的紅血劍,一雙渾濁眸子,怔怔盯着軍旗下,嫡長子屍體的輪廓。
帝身後,十來位皇孫與宮女太監跪伏一地。
殿內氣氛壓抑到極點,彷彿一根即將崩斷的弓弦,莫言出聲安慰,以至皇孫們連呼吸都不敢過於粗重。
在場眾人,也就豬皇與雪娘站着。
帝已經不信任任何人了。
他與大慶袞袞諸公,與滿朝公卿,早已勢如水火。
如今,他嘔心瀝血栽培的接班人,也這樣不明不白暴死。
他伸出一隻枯瘦的、褶皺的手掌,又忽然放下,轉身垂着頭走出宮殿。
殿內眾人立刻長舒一口氣,皇孫們不約而同抬手擦去額上涔涔冷汗。
甚至於豬皇和雪娘,那種如芒刺背的感覺,都在剎那間消失了。
無聲無息,眾人忽又屏住呼吸,帝竟折返了回來。
這次,他的步伐很快,很急促,他再次來到床榻前,再次伸出乾枯手掌,顫顫巍巍抓住軍旗一角。
最終,他還是沒有勇氣掀開。
“所有人!讓滿朝文臣武將,讓所有的酒囊飯袋都來東宮,守靈!給太子守靈!”
武貞107年,隨着太子下葬,廟堂一小半文臣武將被帝肅清,曾抨擊太子韓承平盡屠北燕國都幽雲城的翰林學士黃奕渠更是被誅滅十族。
武貞133年,豬皇也順利成就陸地神仙境。
一朝兩神仙,大慶王朝終於成為被世人所承認的仙罡最強十國。
春去秋來年華漸老,不知不覺已是武貞150年。
臘月初一,盤坐石床上一動不動近三十年的朱九陰,緩緩睜開眼眸。
他環視四周。
洞窟內,赫然沉浮着二三十條三四丈長的龍屍。
全是這一百多年來,朱九陰用《他化大自在》化出的真龍軀殼,為靈氣復蘇,仙王巨頭歸來做準備。
朱九陰重新閉上眼眸,下一瞬,他的靈魂從真身內飄了出來,徑直撲向距離最近的一條龍屍軀殼。
很快,一襲雪白衣袍的朱九陰從洞窟內走出。
崖邊,桃樹下,雷動盤膝而坐,感悟天地大道。
“動兒。”
雷動身軀一顫,從悟道中驚醒,爬起身來看向朱九陰,“師父,你怎麼跑出來了?”
嘹亮鶴唳聲中,蠢鶴疾風似一掛白河從高天降臨崖台。
朱九陰翻身上鶴,看向一臉迷糊的雷動,“動兒,留下看家,我去太安城。”
崖台狂風大作,飛沙走石,蠢鶴扇動翅膀,載着朱九陰衝天而去。
望着眨眼便消失無影蹤的一蛇一鶴,雷動輕語道:“三師兄要走了嗎~”
太安城位於以前魏國十三州之一的廣陵道。
當年招搖山綻霞洞洞主柔然,舉除魔大會,欲斬丫頭時,朱九陰還帶着豬皇去過廣陵道。
那次,朱九陰擊敗柔然,救回丫頭。
這次,朱九陰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擊敗時光歲月,救回太平。
蠢鶴似乎進化了,速度快到不可思議,當天飛,當夜便抵達。
臘月初一,三更天,月寒星稀。
高空中的朱九陰,低頭俯瞰身下燈火通明的不夜城。
這座大慶王朝國都,被太平賜名太安城,飽含了他一生所追求,所嚮往,比之朱九陰見過的任何一座城池都要雄偉,連北齊國都玉京城都要遜色三分。
朱九陰降臨皇城乾清宮,視禁衛軍與一眾內煉武夫、陰仙境天人如無物,邁着沉重步伐,來到宏偉宮殿前,推開殿門。
‘嘎吱’聲很輕很輕,彷彿一顆小石子砸落溟濛汪洋,卻掀起了狂濤怒浪。
禁衛軍、大慶武閣,十方俱動。
“散!”
一道清冷聲音,響徹整座皇城夜空。
“是國師!”
驚濤駭浪剎那轉變為水波不興。
一道雪白倩影與一道雄壯高大黑影顯現殿前。
“候在外面。”朱九陰揮袖,殿門緩緩閉合。
——
燭火昏黃的大殿,燃着檀香,卻壓不住那股難聞的藥草味、腐朽氣。
“師父,是你嗎?”
含糊不清的聲音,很沙啞,充斥着一股暮氣。
朱九陰踩着光滑明凈到映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板,來到床榻前。
床上躺着的,不再是朱九陰記憶中熟悉的冷峻青年,他太蒼老了,頭髮眉毛鬍子全白了,眼窩深陷,老眼昏花,皺巴巴的瘦皮裹在枯骨上,令朱九陰感到陌生。
他的雙手,緊緊抓着紅血劍,即使面對朱九陰,也未鬆開一絲一毫。
他已經不信任任何人了。
他油盡燈枯,就快要死了。
他連米粥都難以下咽,只能靠着雪娘一日喂服兩碗蜜水維持生機。
大慶國祚一百五十年,他終究還是沒能登階至陽神境。
他滅了太多國家,他屠了太多城,他手上的人血,即使歷經百世輪迴也洗不幹凈。
他連坐起來都做不到了,宛若一位眾叛親離,孤苦無依的孤寡老人,渾濁眸子,怔怔盯着朱九陰面龐,重複問道:“師父,是你嗎?”
朱九陰頷首:“是我,太平。”
老人艱難扯出一絲微笑,“師父,你還是這麼年輕。”
“師父,別怨我,一百多年了,我再未回清平看你,徒兒不孝。”
朱九陰搖頭:“師父不怨。”
老人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掌。
朱九陰輕輕握住。
“師父,你的手,比徒兒的還冰涼。”
朱九陰輕聲道:“師父的古神之血,可以為你延壽。”
老人搖頭:“不用了師父。”
朱九陰:“太平,你死後,師父可以收走你的三魂七魄,以仙塔溫養,不入輪迴。”
“待師父重臨古神位,重掌古神權柄,為你再造肉身,復生歸來。”
老人再次搖頭,“師父,風姐姐這些年給你窖藏了很多御酒,連我都不讓飲,師父你帶回周山去,別忘了往太平河裏傾倒兩壇,也讓夫子嘗嘗。”
“師父,我昨夜做夢,夢見二師姐了,我和師姐,竟只見過寥寥兩面。”
“師父,我還夢到我爺爺了,還有我爹我娘。”
“師父,我夢到清平鎮了,周山有沒有變化呢?”
“師父,還記得湘繡縣嗎?我在那兒做過好些年的縣令,那段日子真美好啊!”
“師父,徒兒還想去西壘塞長城看看,重新感受大漠狂烈的風沙……”
“師父,今年四月雪,周山的桃子有沒有成熟?”
老人說,朱九陰聽。
漸漸地,他睡了過去。
他的精力,已不允許他清醒太長時間。
一刻鐘便是極限。
朱九陰為老人蓋好被子,掖好被角,最後深深看了一眼,轉身離去。
殿外,朱九陰見到了豬皇與雪娘。
雪娘急切道:“主人,太平……”
朱九陰無言搖了搖頭。
“太平走後,雪娘留守太安城,讓大慶帝位平穩交接。”
“豬皇,你將太平屍體帶回周山。”
朱九陰並未久留,吩咐完后一步登天,騎鶴遠去。
翌日。
臘月初二。
太平難得清醒過來,一口氣喝下兩碗熱粥,讓侍奉太監叫來雪娘與豬皇。
一人兩蛇說了許多,追憶過往,直至午時,豬皇與雪娘才離開乾清宮。
小憩半個時辰后,太平蘇醒,命太監將床榻抬到宮殿門口。
冬日太陽曬在身上,漸生暖意。
藍天下飛過一群麻雀。
太平裹着毯子,半躺於床榻上,腦中走馬觀花。
他的左手,依舊緊握紅血劍,右手則攥着畫軸。
大日逐漸西沉,太平放下紅血劍,將畫軸展開。
畫中一家四口,約莫六七歲的韓承平站在韓太平身前,徐婉兒懷中則抱着剛滿月的女兒。
韓太平面無表情,一副帝王威嚴姿態,徐婉兒則溫柔笑着,韓承平眼神飄向斜上方,也不知再望着什麼。
老人灰白泛青的指尖,輕輕劃過妻子明艷燦爛的臉龐,劃過兒子那雙蘊着山水靈氣的大眼。
妻子與兒子,好像走了好久好久,久到老人望着畫中人,竟覺有那麼一絲陌生。
寒風乍起,刮進宮殿,吹亂老人滿頭雪一樣的白髮。
他捲起畫軸,將滑落的毯子重新披在肩上,將瘦骨嶙峋的蒼老身軀蜷縮起來。
他將畫軸抱在懷中,左手仍舊緊握那柄陪他戎馬一生的紅血劍。
殘陽如血,照在老人身上,他卻再也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眼前畫面,逐漸模糊,他再也望不見夕陽與天空。
另一些奇怪的畫面,躍然眼帘。
一幅幅畫面,以極快速度閃爍着。
那是老人的一生。
毀譽參半的一生。
他欲打回北齊,一統仙罡的雄心壯志,終是成灰。
他立誓要為萬世開太平,似乎也失敗了。
這波瀾壯闊的一生啊……
這食言的一生……
太多遺憾與悔恨。
“我本自在浮萍客,天下於我何加焉!”
喃喃聲中,老人彷彿看見妻子牽著兒子,近在眼前。
寒風刮滅殿中燭火,也吹滅老人最後一絲生機。
他充滿倦意的眼眸最後一次閉合。
握劍的手掌無力垂下。
長劍掉在地上,發出清脆響聲。
畫軸也骨碌碌展開,宛若幕布,蓋住了老人下半身。
大慶史記,寥寥六字。
太祖崩,葬周山。
——
Ps:加更六千字看來要放在明天了。
雷動篇就這樣了,明兒更新最後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