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荷吹滅了手裏的火摺子,看着枯黃的樹葉慢慢燃起,揚手一扔進了灶台,很快,乾燥的樹枝就被火燒得旺起來,她拍拍手站起來,長長的吁了口氣。
已經快滿一年了。初來乍到,她一個用慣了煤氣管道的人,每次面對生火起灶都倍感頭疼,樹枝枯葉用掉不少,灶台里木柴始終燃不起來,後來勉強學會了,又怕火苗不旺,飯煮不熟,於是多添了兩把柴火,庄稼人面朝黃土背朝天,起早摸黑的忙活,哪兒還有多的時間去山上撿柴火,為此,當時的李荷可沒少挨王氏的打罵。
回想起一年前的景,李荷尤自笑着搖了搖頭,走出了廚房,正準備去西屋看看三妞和四弟。
李家就一間正房,家主李貴和媳婦王氏住在東間,大女兒李梅,二女兒李荷,三丫頭李翠,和最小的兒子李安住在西屋。
李荷撩了帘子進屋,就看到八歲的妹妹李翠正陪着五歲的李安在炕上玩耍。
看到李荷,李翠甜甜的喚了一聲,“二姐。”李安也望着她咧嘴笑起來。
孩童的天真浪漫沖淡了李荷心頭的那一縷帶着回憶的傷感氣息,她坐到坑邊,笑道:“三妞真乖。”李翠嘻嘻笑,李荷又伸手抱了抱李安,溫柔地道:“三姐都陪你玩什麼呢?”
李安慣和李荷一起玩,這個姐姐說話柔聲細氣的,他也喜歡,見李荷問他,於是乖乖地答道:“三姐和我玩。”
如今這家裏有四個孩子,熱熱鬧鬧的,她很是喜歡,前世她是家裏的獨生女,倍感孤獨,常常羨慕那些有兄弟姐妹的人……也不知道父母親現在怎麼樣了,想到這裏,李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屋外突然響起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李荷正要出去看看,還未及她站起身,來人就已經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拉起李荷的手,“二妞你快去看看,你娘和楊家大嬸吵起來了。”氣喘吁吁的,說話上氣不接下氣。
來人名叫沈蓉,也是村裏的孩子,平常和李荷關係處得很好。
李荷一聽就急了,忙拉着沈蓉問,“怎麼回事,你說清楚點啊。”
沈蓉使勁兒拽着李荷就要走,“這三兩句也說清楚,你趕緊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這個王氏,又跟人吵架了,平常在家裏嚷嚷幾句也不會有人跟她頂嘴,在外頭怎麼還這麼乍呼呼的,李荷心道,她忙交待李翠看好小安,就跟着沈蓉大步跑了出去。
大老遠的,李荷就聽着王氏高亮的嗓門,“這地是我們李家的,挨着你家的田就當你的,要照這麼說,那隔壁挨着你那兒破頂漏雨破房子的那幾家都是你的了。真是不要臉!”
一個尖銳的細嗓子也不甘示弱地嚷了起來,“你要臉,你要臉怎麼就干出那一女許二家的事來,也不嫌臊。”
這王氏的娘也是個糊塗的,當年給女兒議親的時候,原本已相好了一戶姓周的人家,就差過定禮了,可清和村的媒婆卻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了,說是李家人看中了王氏,想來探個口風。李貴家裏只有兄弟倆,他是老么,家裏日子雖也過得緊巴巴的,但李貴是個泥瓦匠,也算是有手藝的人,如果女兒能嫁過去,一個在家裏操持兩畝薄田,一個在外幫人幹活掙錢,倒也比那隻靠莊稼過活的人家強。
此番一比較,王氏的娘就應了李家的求親,等周家的人聽到消息的時候,李家和王家已經過了明面上的禮數,木已成舟,周家的人就是想找王家人理論也晚了。
頭兩年還是風平浪靜的,可紙包不住火,慢慢的,就有人開始悄悄議論這件事了。王氏性格潑辣,很能吃得苦,幹活也是一把好手,李家二老雖不高興,可架不住兒子喜歡,李貴跪在雙親面前苦苦哀求,最後李家二老把王氏叫到跟前狠狠訓了一頓,但也算是把她留下了。
沈蓉個子比李荷高,長得也比李荷結實,歇了一氣跑得更快了,李荷腳下踉踉蹌蹌的任沈蓉一路拖着向前跑。
李荷跑到了跟着才看清楚,王氏正站在自家的田梗上,掐腰指着對面的楊家大嬸,手指抖,氣得說不出話來。周圍還站了好些看熱鬧的人。
楊家大嬸撿了王氏的痛處說,氣得王氏說不出話,尤自得意,罵得更歡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別以為生了副好皮相就了不得,我看這周圍百里也沒有哪戶人家能像你們這麼不要臉。”
王氏的模樣在這清和村的媳婦子裏也是數一數二的,身段好,模樣俏。想當年王氏剛嫁到清和村時,女人們嘴上酸溜溜的說瞧那模樣就不是幹活的料,太瘦了不好生養,明面上這麼說的,可心裏頭還是羨慕得緊呢,男人們大大咧咧,只打趣李貴問他是不是都捨不得下炕了。
如今十多年過去了,不論是模樣還是身段,王氏早已不復當年,可與對面楊家大嬸高大結實的身材一比較,又硬生生的的多出幾分好看來。
這楊家大嬸是村裡出了名的悍婦,長着一張馬臉,兩隻小眼晴眯成了一線天,厚厚的嘴唇一張一合,嘴裏吐出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
李荷看王氏臉色不好,趕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小聲道:“娘,您別生氣,當心氣壞了身子。”她這才驚覺王氏的手冷冰冰的冒着汗。
王氏素來要強,用力甩開李荷的手,氣呼呼的指着對面的楊大嬸吼道,“你瞧瞧人家都騎到老娘頭上來了,真當我們李家好欺負啊。”
楊大嬸正罵得興起,唾沫四濺,緒高漲,李荷不敢上前去和她說話,王氏也正在氣頭上聽不得勸,她又不知事因何而已,只待在旁邊聽王氏和楊大嬸你一我一語的吵鬧。
聽了幾句,這才知道,原來是因為一道水渠。
前些天連下大雨,田莊的莊稼都淹了大半,王氏就在旁邊挖了條小溝把田裏的積水都排出去,這楊大嬸家地就挨着李家的,頭兩天還相安無事,今天不知道怎麼就找王氏吵了起來,說李家莊稼地里的水都排到自家的水田裏去了。
王氏氣極,已經有些口不擇,話不經大腦就說出來了,“這是我們老李家的地,我願意在哪兒挖溝就在哪兒挖,你管得着嗎,有本事你把這一片全買了呀。”
楊大嬸指着王氏的鼻子,向看熱鬧的鄉親道:“聽聽聽聽,她這是承認了。白生了一副好皮相,心腸惡毒的臭婆娘。當初沒有我們清和村的人,你們李家人早就餓死了,現在日子好過了,就不把我們清和村的人放在眼裏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當初就將你們趕出去餓死算了。”
李家並不是世居在清和村的人,當年李貴的祖父逃荒,來到了此地,里正心地善良,不僅拿出糧食救濟了李家,還領着幾個壯丁幫着李家蓋了幾間茅屋落腳,就這樣,李家就在清和村重新安了家。
楊大嬸翻出陳年舊事,指名道姓的罵李家人忘恩負義,欺負了清和村的人,李荷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往小處說,這只是婦人爭吵時的一句氣話,過耳就忘,可難保以後再有類似的事生,再讓有心人再拿出來反覆的說道,這沒有的事說多了也變成真事了,何必李家本就是外來戶,在村裡根基淺,到時候讓村裏的人起了異心排擠,這日子可就真過不去了。
李荷上前一步站到王氏身前,大聲道:“楊大嬸子,你這話說得就奇怪了。這些年我們李家可是一直念着大傢伙兒的恩,前年大旱,我娘還讓我從家裏拿了些苞谷黍米送到村尾的張奶奶家,去年冬天,我爹還冒着大雪幫大富他爺爺修了房子呢。大傢伙兒都是緊巴巴的過日子,我爹娘念着往日的恩,可沒少給大家幫忙。”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有不少人都點了點頭,小聲議論着,“就是就是,我看雪下得大,李二哥一個怪辛苦的,就上去給他搭了把手。”一個高壯的後生道,又有人說,“張奶奶家也怪可憐,兒子媳婦都死了,只留下一個三歲的奶娃娃。”也有人嘻笑道,“李二嬸平時看着兇巴巴的,沒想到也是一副好心腸。”
這話要放到平時,王氏一準跳腳,她最聽不得人家說她兇悍,可此時一聽卻覺得極其順耳,連帶着臉色都緩了幾分,腰桿挺得筆直。
楊大嬸看着況不對,氣極敗壞地指着李荷的鼻子,道:“你個二傻子知道什麼,就在這裏瞎咋呼……”
話還沒說完,王氏就已經甩開胳膊就要衝上去,“你罵誰呢!我家二丫頭幾時輪到你來管教了。”
李荷自打出娘胎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樣,四肢健全,但是腦子育不健全,有些傻痴,村裏的孩子都不和她一塊玩兒,還給她取了外號叫二傻子。
旁邊的沈蓉動作快,一下衝過去幫着李荷緊緊抱住了王氏,“娘,您消消氣,消消氣,咱不和她一般見識。”
罵兩幾句也就是嘴皮子仗,萬一要動起手來,不小心磕着碰着哪裏了就不得了了。
自己生的閨女自己怎麼罵都行,可卻是半句都聽不得別人說道,王氏被沈蓉和李荷抱得緊,動彈不得,只扭着身子指着楊大嬸罵。
楊大嬸看王氏跳腳,更高興了,掐着腰道:“這村裏頭誰不知道你家養了個二傻子呢,長得好看有什麼,再好看也是個傻缺。”
李荷倒是無所謂,她醒過來的時候頭上帶着傷,據說是磕到台階上了,後來人醒了傷也好了,李家人驚喜的現二妞變得和正常的孩子一樣了,唯一的遺憾便是她額角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疤痕。
突然,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楊家老爺子來了。”
楊大嬸神色一慌,也不叫罵了,提了裙子就跑了。
要說這楊家老爺子,也是個厲害人物,連楊大嬸那麼兇悍的人都怕他,一聽他來了撒丫子溜得飛快。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沈蓉也和李荷說了一聲就回家了,李荷向她謝了又謝。
王氏看着漸漸偏西的日頭,收拾好東西,帶着李荷也回家去了。
結果回到家裏,王氏又暴跳如雷,李荷走的時候鍋里還燒着飯,她走急忘了息火,等再回到家的時候,灶台里的柴火早就燒光了,鍋里的水也燒乾了,還差點就連鍋也燒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