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不去 回不來(0010)
“二爺,二娃考上了,鄉上通知十點鐘開會。二娃在學校上課,只有農機站有拖拉機,張萬元家有車,麻煩你去跑一趟,把二娃接回來。”在二爺家門前,媽媽急切地對二爺說。
“這鄉上也是,不早點通知。”二爺放下肩上的糞桶,立馬就往鄉上跑。
“大娃,你快和二爺一起去,把用車子的錢付了,剩下的買幾斤肉打幾斤酒買一條煙回來。”媽媽把身上的錢全掏出來,拿給了山川。
“媽媽啥時候把藏得緊緊的錢擱身上了。”山川拿着錢跑去攆二爺,心裏嘀咕着。
“我先到鄉上打個電話到學校去,叫二娃從那頭走,我們從這頭去接。”到了鄉場,二爺對山川說。
“好的,二爺,你去,我去張萬元家看他車在不在家。你打了電話到張萬元那裏找我。”山川想到張萬元的小車比鄉農機站的拖拉機跑得快一些。
“秦財糧,我打個電話。”二爺來到鄉政府辦公室,見鄉政府財糧秦中寬在辦公室里忙碌。
“打電話做啥子喲,章支書,有啥子急事?”秦財糧抬頭一看是四縣村的章支書。
“我侄兒考幹部,上了,剛才廣播通知十點鐘開會。他還在區中學上課,我打個電話給他,叫他從那頭往回走,我從這頭去接。”章二爺急切地說。
“那也怕是來不及了哦。”秦財糧看看手錶,八點半了。
“我借張萬元的車去接。”章二爺說。
“哦,電話可以打,他的車怕是不好借喲。”秦財糧搖搖頭。
“我出高價。”章二爺說。
“有錢好辦。”秦財糧笑笑。
“喂,接南津中學。”二爺搖通了電話。
“喂,哪位?”電話接通了。
“找章山椿。”
“章山椿?哪個班的?”
“不曉得哪個班,他考上了幹部,鄉上叫十點鐘開會。”
“考幹部,應該是複習班的吧。”
“就是,他去年畢業的,今年在復讀。請你給他說,鄉上十點鐘開會,時間來不及了,叫他馬上從學校出發,沿公路走,我找車子去路上碰他。”
“好的。”
“謝謝你,請你一定說到。”
“好的,一定。”
“章支書,跑這麼快乾啥子?”二爺撂下電話就往跑,剛出鄉政府大門就聽有人喊。
“有點急事。”二爺沒停腳,也沒看是誰。
“慢點慢點,給你說點事兒。”那人調轉自行車,追着二爺說。
“我去南津鎮,回來和你說。”二爺覺得時間確實來不急了,沒停步,跑着。
“哦,去南津,是不是去找山椿?”那人把自行車橫在前面擋住了二爺。
“你……,田書記。”二爺一看是田書記,就站下了。
“田書記,鄉上通知山椿十點鐘開會,可他還在南津學校里上課,時間來不及了,我找張萬元借車去接他。”二爺說著又要走。
“哦,我想你這麼急也是為這事。怎麼,才接到通知?”田書記有些疑惑。
“剛才廣播上通知的。”二爺說,心裏也怨恨這通知得晚了。
“不是叫昨天晚上就通知的嗎?”田書記想起昨晚八點會議結束,區公所就通知到了各鄉,要求立即廣播通知出去。
“昨晚沒聽到通知。”二爺抬步又走。
“不用去接了。山椿應該一早出發了,十點鐘趕得到。就是趕不到,也沒事兒,是鄉上通知晚了,我會要求鄉上推遲開會的時間。”田書記對二爺說,心裏想着,這羅漢鄉怎麼盡出怪事情,連個發通知都不按上面的規定辦,現在通知,十點開會,誰來得急啊。
“他還不曉得。”二爺還是要趕起走。
“那天在縣上考試,我給他們說了,我二十九號拿成績回區上,叫他們三月一號到鄉上打聽消息,不用去。”田書記說。
“哦,這就好,看把我急的。”二爺擦着臉上的汗。
“章支書,章支書,別去接了。區中學老師回電話,你侄兒早上六點就從學校回來了,這陣怕是要到了哦。”秦財糧從鄉政府里跑出來。
“哦,真的?”二爺回答,這下才算真正的放下心來。
“小田,你這麼早?”秦財糧又和田良打着招呼。
“昨晚不是你接的電話嗎,怎麼昨晚沒在廣播上通知呢。秦叔。”田良問秦中寬。
“呵呵,呵呵,莫問那些,不耽擱事兒就行。”秦中寬笑笑。
“肯定是王干精幹的,不然別人不會這麼干,也不敢這麼干。”二爺有些生氣。
“不說了,不說了。回去吧。”秦財糧依舊笑笑,對二爺說。
“余師傅,借你們的車去區里接個人,好多錢?”山川來到張萬元家麵坊壩壩里,看到給張萬元開車的司機正擦着車。
“不去。”余師傅頭也沒抬回答到。
“師傅,真有急事,麻煩你跑一趟。我給錢。”山川厚着臉央求道。
“給錢,一百。”余師傅抬起頭盯着山川。
“一百太多了,二十吧。”山川心裏想,南津到縣城車票才一塊七,觀音鄉到甜城市車票才一塊九。跑南津,二十塊錢也讓人心痛。
“不去。”余師傅不理山川。
“少點嘛。”山川又央求。
“五十,不少了。”余師傅想着本來要去觀音鄉送個人。去南津要走觀音鄉過,到了觀音鄉也走了一半的路了。
“好,五十就五十。”山川想到弟弟的事太重要,也不管錢多了媽媽罵不罵,沒辦法,下決心,就答應拿五十。
“錢拿來,馬上走。”余師傅叫山川付錢。
“先去公社接我二爺。”山川邊數錢邊說。
“大娃,走了。”二爺來來了。
“二爺,我剛和余師傅說好價。”山川答應。
“不去了,走了。”二爺說。
“不去了?”山川沒明白。
“二娃從學校回來了,馬上就到了,我們去場頭等他。”二爺說。
“車不借了?”山川沒回過神來。
“人都回來了,還借車幹啥子喲。”二爺心情大好。
“師傅,車子我不借了。”山川對余師傅說。
“說成好多錢?”二爺和山川朝場頭走去。
“他要一百,我給二十,最後談成五十,正準備給錢,開車來鄉政府接您,您就來了。”山川回答。
“一百,龜兒子,心好黑。王干精一個月工資才五十多塊錢呢。”二爺說。
“二爺,二弟真的回來了?”山川還是不放心。
“區中學老師回電話說二娃早上六點就從學校出發回來了。十點鐘能趕到。”二爺說。
“他曉得上了?”山川問。
“碰到田書記,他說在縣上考試的時候就給二娃他們說了今天到鄉上聽消息。田書記還說,是鄉上昨晚上沒通知,今早上通知晚了,要是趕不到也不怪他們。”二爺說。
“哦,這就好。”山川說。
“你等二娃,我就回去了,一會兒大隊幾個要來扯點事。”二爺給山川說。
“二弟曉得了,我也不等了,我媽叫我買點肉,我去看看有沒有。”山川說。
“我們這尿脬場,東西少得可憐,一早來還看不到幾斤肉,這陣了,肯定是沒有的。”二爺說。
“那我去觀音場看看。”山川說。
“那裏也別去,我們普慈這邊市場不活躍,你還是去銅永童安看看吧。路也只比觀音多七八里,但不會跑空路。”二爺說。
“要得。我就去童安。”山川和二爺分了手,向童安出向出發。
童安是銅永地區那邊的一個區鎮,與羅漢鄉邊界相連。到童安,二十多里山路,不通公路。山川和弟弟隨隊裏的大人們去賣過糧食和竹木,那邊的市管會管得松,經濟相對活躍一些。
下午,山椿回家。走到章家灣沖頂黃桷樹那兒,整個章家灣就那麼一條溝,一眼觀盡,全生產隊四十六戶人家,全都姓一個章字。山椿家的房子是土地下戶過後,加上爸爸在鐵路上節約的錢,省吃儉用才三合灰漿砌修建成的磚石結構的青瓦房,牆體和屋內用了白色石灰刷白,在整個灣里獨樹一幟,十分醒目。四十六戶人家,除山椿家外,五戶是全草房,屋頂是用稻草,竹條夾串冠蓋。牆壁是用石柱加石板再加篾條泥糊而成的牆壁。其它的,全是四壁透風燈光外泄的泥瓦房。
山椿站在華蓋般的樹冠下,望着沖里兩邊院落里升起的裊裊炊煙,想着自己將要走出這個生活了十六七年的地方,心中不禁有些惆悵。
六歲開始讀書,十年苦讀,都是為實現離開這個山村,去到外面的世界。跳離章家灣這個農村的家,去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城市裏的家。可書沒讀好,沒有考上大學,沒有跳出農門,當了這招聘幹部,依然是農門裏的人。只是有了一份工作,吃着農村的糧,幹着農門外的事,與當初的理想和追求差得很遠呢。
這就叫工作先出農門吧。以後,經過自己努力工作,能不能跨出農門呢,這叫不叫曲線救國呢。山椿自嘲。
農門,出得去嗎?山椿心中沒底。
“山椿,在幹啥呢,還不回家?”山君從坡上土裏下來,背着一背青草。
“哦,君姐,你在割草?”山椿見是山君姐,便笑着招呼。
“走吧,回家。”山君招呼道。
“不忙,坐會兒再走。”山椿幫君姐放下背篼,在大樹下石頭上坐下。
“不是考上幹部了嗎?怎麼看上去不怎麼高興呢?”君姐見山椿一點興緻都沒有,便問道。
“君姐,你這次怎麼沒去考?”山椿問。
“先沒聽到消息,鄉上考試那兩天我沒在家,去了童安。中午碰到你哥,聽說你考起了鄉幹部,才和他一路回來的。”山君不帶表情的說。
“那可惜了,以你的成績應該是沒問題的。”山椿說。
“有什麼可惜的?人,都得認命。”山君平靜地說。
“認命?君姐好久開始信命了?記得我剛上高中的時候,你給我說人不能信命。不相信,農民就永遠是農民,農村人就永遠得吃苦受累。”山椿望着山君,覺得君姐變了。
“哦,人嘛,總得成熟的。以前我也是這樣想的,也這樣去努力的。心中總想着哪天就走出了農村,過上了城裏人生活,成了城裏人。可,這幾年我算是看明白了,一個農字壓在頭上,我們基本上沒好前程。畢業七年了,生活也把我磨得沒了當初的豪情了,就這麼過吧。農門,我們出不去。”山君淡定地說。
“唉,要是那兩天你不去童安就好了,我們一起去考。”山椿說。
“去了,也考不上,七年的農村生活,天天在地里幹活,還有做不完的家務活兒,學校那點知識早就還給老師了,去了,也考不上。”山君笑笑。
“那以後咋辦?”山椿很為君姐不安,可又找不到話語安慰她。
“嫁人吧。”山君彷彿在說別人的事兒。
“嫁人?”山椿一愣。
“當然嫁人唄。老姐十五歲高中畢業,都七年了,人也老了,二十二了,早過了法定結婚年齡了,都達到了晚婚年歲了。我同學的娃娃都可以打醬油了。”君姐笑笑。
“哦,去童安看婆家,如何?”山椿明白了。
“畢業回來那年開始,這幾年,好多上門說親的我都沒答應,想着還要闖出農門去,可這幾年經歷了很多,就連鄉里上個廣播員、蠶桑員、林業員、種子員這些不限農村戶口的工作,人家小學文化都可以上,你姐我卻上不了。人家說,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打洞洞。我以前不信,現在信了。也灰心了,人也大了,還是把自己嫁出去算了。”山君依舊很平靜。
“定下了?”山椿問。
“定下了,年前吧,有人給我介紹了那個童安街上的,三十二歲了,家裏是城市戶口,在童安街上開一家私人麵坊。”山君說。
“比你大好幾歲呢。”山椿說。
“管他呢,大幾歲就大幾歲吧。誰叫人家是街娃兒呢。”山君幽幽地說,一臉空洞,誰也不知她心裏在想着什麼。
“人品如何?”山椿又問。
“聽介紹人說,人品好,可我側面打聽了一下,好逸惡勞,喜歡賭博。不過,他老漢還是很好一個人,把他的老底都給我說了,他也發誓要改了那賭牌的毛病。”山君目光空洞,臉無表情。
“那怎麼行?”山椿有些急了。
“我想好了,我要過一把街上人的生活,我也更想我的子女不再在農村裡生活。就這樣吧,他賭,我也賭。他賭的是錢,我賭的是我的命。他的賭本是他城市戶口的身份,我的賭本是我的美貌和青春。他的賭是為滿足他的刺激心理,我的賭是為改變我的命運。”山君決絕地說。
“可那天我聽人說,要城市戶口的媽媽生下的小孩兒才能上城市戶口。君姐,你嫁去了街上,嫁給了街上的人,你的娃能是城市戶口嗎,能吃那一角三分八嗎?”山椿想起那天在鄉政府前聽得他們說的這戶口政策。
“我也打聽了,說是嫁了城裏的老公,排上隊,可以解決老婆的城市戶口。等我有了城市戶口后,生下的娃娃就是城市戶口了。”君姐淡淡地說。
“那得等多久?”山椿問。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賭我這一輩子能吃上那一角三分八,我的兒女也隨我能吃上這皇糧,是真正的城裏人。”君姐仰望着天空,一臉的希冀,似乎看到了兒子兒孫都成了城裏人,都吃上了那一角三分八。
“唉。”山椿欲哭無淚,長長嘆息。
“嘆惜啥喲,椿老弟,你不是趕上好時光了嗎?該高興才是。”山君笑着說。
“好什麼好啊,招聘幹部,還是農民。人家隨時可以解聘,打你回原形。”山椿也有着自己的心結,內心的糾結還在,也還看不到成為城市戶口的希望。
“不要那麼悲觀,這個社會在改變,雖然沒有城市戶口,可也畢竟是當了幹部,這是以前不敢想的。戶口沒跳出農門,工作跳出了農門了。其實,人生在世,城市戶口故然重要,要我說還是工作最重要。城裏人要工作,農村人要生產,不管哪種戶口最終不都得付出勞動掙錢養家餬口嗎?所以,工作跳出了農門,比戶口跳出農門更有用。”山君不知是心裏這樣認定的還是安慰山椿的。
山君也知道,拿這樣就連自己的內心都不認同的說法安慰山椿,很是蒼白。
“哦,君姐,好久辦婚酒呢,我去送你吧。”山椿說。
“日子就定在農曆二月十四,陽曆三月十六號。酒就不辦了,二月十三,你有空,來家吃飯吧。”山君說。
“哦,二月十三,是陽曆的三月十五號吧。”山椿算了算日子。
“是的。”山君說。
“哦,對不起,君姐,那天我可能要去報道上班,送不了你。”山椿抱歉的說道。
“沒事,你搞好你的工作,要珍惜。雖然你考得輕鬆,可卻來之不易。”山君站起來,背上背篼和山椿往家走。
“大娃,你和二娃把肉,酒,煙送到二爺家去。”吃了晚飯,媽媽安排道。
“好呢。”山川答應了,和山椿一起出門。
“家裏怎麼有這麼多肉?”路上山椿問。
“媽媽估計到了鄉上要來人搞調查政審,上午我和二爺去鄉里時就叫我買些煙、酒、肉回來。”山川回答。
“媽媽真是想得周到”。山椿心裏一陣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