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回首又見它(2)
以前我總是在旅途上認識不同的人,大家開心地說話,而現在我只希望擁有自己不被打擾的隔膜,裹緊毯子,在夢境中走完我的旅程,因為我越來越不明白,那些風雨中飄搖的燈火、飛逝而過的站牌、陌生的面容、廉價的外賣咖啡、喧囂的車廂、充滿眼淚和離別的站台、延伸的鐵軌、寂寞的飛鳥與我之間,究竟誰是誰的過客,誰是誰命中的點綴。***
大提琴的聲音像是一條河,平靜地流過我的歲月,卻帶給我最多的感傷。左岸是我無法忘卻的回憶,右岸是我值得緊握的璀璨年華,而中間飛快流淌的,是我年年歲歲淡淡的感傷。最喜歡的一曲子《我在冬天的中央等你》,我眼前總是浮現這樣的畫面:一個裹着黑色風衣的人站在大雪的中央,夜色在四周出錦緞般撕裂的聲音,那個人回,早已是淚流滿面,我知道他的憂傷無比巨大,可是他已經哭不出聲音了,他眼中的絕望如同冰面下的黑色潮水,可是他還在微笑着說:“我會等你,一直等到你出現為止。”
2002年的年尾,我在上海光怪陸離的霓虹下悵然若失,我穿着黑色的長風衣走在燈火通明的石頭森林的裂縫裏面,走在時代廣場蘋果倒計時洶湧的黑色人群中,走在時光與時光的斷裂處,喝着奶昔,哼着逍遙調,搖頭晃腦地對所有面容親切的人微笑,如同一個小混混兒。這一切有點像一個夢,一個冗長而斑駁雜亂的夢。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我還站在四川的家的陽台上,看着黑色的天空和斑斕的焰火熱淚盈眶,而一年後的今天,我已經站在我曾經喜愛的城市的土地上,站在充滿奢靡氣氛的十里洋場。
2002年我過了十九歲的生日。那個生日過得格外倉皇,因為那個時候我還在高三,每天抱着一大堆書不斷地跑上樓梯跑下樓梯。過生日那天我記得還有一場考試,是在下午。上午上課的時候ckj他們就把禮物傳過來了,跟傳紙條一樣。大包小包的讓我很驚訝。我以為他們忘記了,可是他們都記得。中午的時候我坐在床上拆禮物,包裝紙嘩啦啦地響。我的心裏有潮水涌過,嘩,嘩,嘩。只是我都不知道那是悲傷還是快樂。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這麼快站在十九歲,站在成人的門口等待破繭般撕裂的痛。一直以為自己會一直是那個提着羽毛球拍在球場上揮汗如雨的孩子,會一直是那個和朋友無論男女都勾肩搭背地在學校里橫衝直撞的孩子,會一直活在十八歲,一直活在單車上的青春里,永不老去。
再把時光倒退,如同我們看影碟時,用手按着back鍵,然後一切就可以重新出現在你的眼前,我們還是那麼年輕,我們還是那麼任性,好像時光從來沒有消失過,好像日子從來沒有打亂過,一切清晰如同陽光下的溪澗,我們幾個好朋友,站在青春的河岸邊,看流嵐,猜火車,清晰得毫畢現,聽着時光嘩啦啦地奔跑,於是我們哈哈地笑。就這樣退,就這樣一直退,退到幾個月前。幾個月之前我站在四川黑色盆地的中央,躲在三十五度熱的樹蔭下喝可樂,聽周圍的知了彼此唱和興高采烈,陽光如同碎銀,明亮到近乎奢侈。風從樹林最深處穿越出來然後從樹頂疾馳而去,聲音空曠而遼遠。我的學校有着無窮無盡的樹,我和微微總是行走在那些蒼翠得如同漫溢的湖水一樣的綠蔭下面。我和微微已經認識快一年了。一年裏面,彼此的眼淚和歡笑都一點一滴地刻進對方狹窄的年輪里,那是我們乾澀而顛簸的一年,這一年,我們高三。而幾個月之後,我站在上海,在零度的清晨擦去自行車座上結的薄薄的一層冰霜去上課,周圍人流快速移動,如同精美的mv中拉長的模糊的光線。而我在其中,清晰得毫畢現。我學的是影視藝術技術,我知道怎麼用攝像機和後期技術來做到這種效果,只是我不明白,這樣的景況預示着什麼。
2002年,我從四川離開,飛往上海,我獨自背着沉重的行囊走出那個我生長了十九年的盆地,那個黑色而溫暖的盆地,過安檢,登機,升空,脫離的痛苦,如同從身上撕裂下一塊皮膚。在飛機上,我靠着玻璃窗沉沉地睡去,夢裏不斷回閃曾經的碎片,回閃出微微和卓越的笑容,回閃出小a白衣如雪的樣子,回閃出我遺落在四川的十八歲。夢裏想起一個朋友說過的話:“我的理想就是存錢,存很多的錢,存到有一天我們可以買很大的包,裝下我們所有的書所有的cd和所有的理想,我們手挽手一起跳上火車咣當咣當,我們迷迷糊糊地隨着人群下車,然後出現在我們喜歡的人的城市,就那麼出現在自己想見的人的面前,嘻嘻哈哈,熱淚盈眶。”2002年我沒有喜歡的樂器,如果說有,也是大提琴延續下來。我在上海大學,在空曠而寂寞的草地上穿行。每個星期二的晚上,我騎着車從教室回寢室,一個人穿越夜晚黑色的風,有時候和阿亮在一起。這個時候我會聽見大提琴演奏的樂曲,是我們學校的廣播節目,我不知道選這些樂曲的是誰,只是我總是在想,他或者她,也許是個有着落寂的笑容的孩子,一個站在年輕光陰尾巴上的牧童。我的寢室對面有個人是學大提琴的,我在一個傍晚看到他把琴從樓下搬上去。很多個夜晚我就是坐在二十瓦的枱燈面前,寫文章,看小說,聽那個人生澀的琴音。在翻動書頁的瞬間,我總是聽到馬蹄穿花而過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