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自剖(1)

12.自剖(1)

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彷彿就跟着跳蕩。***我作的詩,不論它們是怎樣的“無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愛動,愛看動的事物,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閃動,草葉上露珠的顫動,花須在微風中的搖動,雷雨時雲空的變動,大海中波濤的洶湧,都是在觸動我感興的景。是動,不論是什麼性質,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來卻大大地變樣了。第一我自身的肢體,已不如原先靈活;(第二)我的心,也同樣的感受了不知是年歲還是什麼的拘縶。動的現象再不能給我歡喜,給我啟示。先前我看着在陽光中閃爍的金波,就彷彿看見了神仙宮闕——什麼荒誕美麗的幻覺,不在我的腦中一閃閃的掠過;現在不同了,陽光只是陽光,流波只是流波,任憑景色怎樣的燦爛,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靈。我的思想,如其偶爾有,也只似岩石上的藤蘿,貼着枯乾的粗糙的石面,極困難的蜒着;顏色是蒼黑的,姿態是倔犟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這變遷來得這樣的兀突,這樣的深徹。原先我在人前自覺竟是一注的流泉,在在有飛沫,在在有閃光;現在這泉眼,如其還在,彷彿是叫一塊石板不留余隙的給鎮住了。我再沒有先前那樣蓬勃的趣,每回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覺着那石塊的重壓,怎麼也掀不動,怎麼也推不開,結果只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麼了,你再沒有什麼可想的了”,“你再不用開口了,你再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我常覺得我沉悶的心府里有這樣半嘲諷、半弔唁的諄囑。

說來我思想上或經驗上也並不曾經受什麼過分劇烈的戟刺。我處境是向來順的,現在,如其有不同,只是更順了的。那麼為什麼這變遷?遠的不說,就比如我年前到歐洲去時的心境:啊!我那時還不是一隻初長毛角的野鹿?什麼顏色不激動我的視覺,什麼香味不奮興我的嗅覺?我記得我在意大利寫遊記的時候,緒是何等的活潑,興趣何等的醇厚!一路來眼見、耳聽、心感的種種,哪一樣不活栩栩的叢集在我的筆端,爭求充分的表現!如今呢?我這次到南方去,來回也有一個多月的光景,這期內眼見、耳聽、心感的事物也該有不少。我未動身前,又何嘗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機會飽餐西湖的風色、鄧尉的梅香——單提一兩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這閑暇的假期中採集一點江南風趣,歸來時,至少也該帶回一兩篇爽口的詩文,給在北京泥土的空氣中活命的朋友們一些清醒的消遣。但在事實上不但在南中時我白瞪着大眼,看天亮換天昏,又閉上了眼,拼天昏換天亮,一支禿筆跟着我涉海去,又跟着我涉海回來,正如岩洞裏的一根石筍,壓根兒就沒一點搖動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后這十來天,任憑朋友們怎樣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樣的責備,我的筆尖上還是滴不出一點墨沈來。我也曾勉強想想,勉強想寫,但到底還是白費!可怕是這心靈驟然的呆頓。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在疑惑。

說來是時局也許有關係。我到京幾天就逢着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生時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編花籃兒玩,翡冷翠山中只見明星與流螢的交喚,花香與山色的溫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間到了倫敦,我才理會國內風光的慘淡,等得我趕回來時,設想中的激昂,又早變成了明日黃花,看得見的痕迹只有滿城黃牆上墨彩斑斕的“泣告”。

這回卻不同。屠殺的事實不僅是在我住的城子裏現,我有時竟覺得是我自己的靈府里的一個慘象。殺死的不僅是青年們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彷彿遭着了致命的打擊,比是國務院前的斷脰殘肢,再也不能回復生動與連貫。但這深刻的難受在我是無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釋的。這回事變的奇慘性引起憤慨與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時我們也知道在這根本起變態作用的社會裏,什麼怪誕的形都是可能的。屠殺無辜,還不是年來最平常的現象。自從內戰糾結以來,在受戰禍的區域內,哪一處村落不曾分到過遭姦汙的女性,屠殘的骨肉,供犧牲的生命財產?這無非是給冤氛團結的地面上多添一團更集中、更鮮艷的怨毒。再說哪一個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濃濃的染着martyrs1的腔血?俄國革命的開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宮的血景。只要我們有識力認定,有膽量實行,我們理想中的革命,這回羔羊的血就不會是白塗的。所以我個人的沉悶決不完全是這回慘案引起的感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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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引詩情人碧霄(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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