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涸轍(2)
他本來可以有點積蓄。把要來的百家飯吃剩了,每天積存起來,再賣給一戶人家餵豬,就能得到一點錢,或三毛,或五毛。久而久之,會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庄稼人都樂意買乞丐的東西,便宜。一位要飯的老太大,積蓄十年,居然給兒子蓋了三間瓦房。外人以為她了橫財,其實不是。只有乞丐才得乞丐。生存是一門學問。小豬往前拱,小雞向後扒,各有各的法。
在乞丐行里,螃蟹有許多朋友,其中不少已經洗手不幹了。他們都有家,日積月累攢一筆錢,正兒八經過日子去了。螃蟹不打算攢錢。老家魚王莊沒任何親人,無牽無掛。隔些日子回去一趟,就住在魚王廟裏。那座廟離莊子還很遠。那是他的祖居地。祖上都是看廟的。
轟隆一聲,麥秸垛倒了。
一道雪亮的手電光罩住一個蛤蟆狀趴伏的傢伙,頭上熱氣直冒。奶奶熊!我說麥秸垛咋亂晃,我看了一陣子啦。什麼人!民兵營長大喝一聲。
螃蟹還沒鬧明白咋回事,四肢就被兩條漢子按住了。一股北風掃來,他打個寒戰,一身汗水都幹了,緊緊地箍住皮。你們吵啥!他使勁掙扎着,什麼也看不清。手電光仍照着他的臉。他眯縫着眼,吃力地抬起頭:“我不偷不搶,老拿我開什麼心?”
“哈哈!這不是小螃蟹嗎?”民兵營長開心了。是這小子!兩個漢子把螃蟹抓起來,反剪着背,推到營長面前。營長和藹地笑了。他認識螃蟹。老黃河沿上的人都認識螃蟹。他是吃幹家飯長大的。“開心?我看你才是窮開心!半夜三更拱麥秸垛,八成是閑得難受了。這麼著吧,跟我去挖大河,說不定能當個治河英雄呢!”
螃蟹傻眼了。還當是過隊伍呢,操他五姨!是挖大河的民工。他認識這個營長,胸前永遠掛一嘟嚕勳章,都退了色了。據說是在朝鮮得的。他有英雄癖。
我可不當英雄。他一晃膀子,掙開背後的人:“我不去!我不是你們村上的人,你們不能抓我的差!”
“喝!你倒有理?”營長慢慢從腰間抽出皮帶,“你不是俺村上的人,為啥來俺村要飯?”
“我是借飯!俺魚王莊的支書給俺開了證明的。俺是貧農。不信你看!”螃蟹伸手往懷裏摸。
營長知道他懷裏有張蓋有紅印的證明信。他們不知看過多少遍了。每次拿他開心,他總要一本正經掏出來,已經皺巴得不成樣子。“我不看。知道你是貧農。你來借飯,俺借你幹活。兩不吃虧。走吧,兒子!”螃蟹是公兒子,就像公共廁所一樣。
“我不去!”他一扭頭,很英勇的樣子。
刷——!牛皮帶在手電光中舞了一下,像一條飛蛇,帶着哨音。“去不去?”
螃蟹嚇得一縮頭,不吭聲了。他見過這個營長揍人,—皮帶能打出一道血痕,他打過美國人。也打過村上的人。
營長並沒有揍他。提着皮帶湊近了一點,擠擠眼:“兒嚴,有你的虧吃嗎?挖大河累點,可飯也白吃。公家補助洋麵,一天能吃一頓白饃呢!”他真想讓他吃幾頓飽飯,小時候,他也要過飯,知道要飯的味道。螃蟹每次到他門上要飯,他都給。他心眼不錯。就是愛揍人。
螃蟹加入了浩蕩的民工隊伍。
他拉一輛裝滿柴草的平板車,足有八百斤。肩上的皮帶勒得骨頭茬吱吱響。民工們都和他開玩笑,亂喊兒子。他也不理,只悶悶地走。倒霉。他怕幹活。準確地說,他煩幹活。長到這麼大,還是頭一次上套。像一頭沒經過調理的小牛犢。他真不甘心;他準備伺機逃跑。撒丫子跑他六姨!
在他看來,世界上沒有比要飯更好的職業了。不用操心,不用幹活,只要裝出一副可憐相,吃的穿的全要得來。現在身上的破棉襖、破棉褲全是要來的。只裏頭那個胸罩是偷來的,他帶了一副胸罩,空蕩蕩地吊在胸前。是偷的楊八姐的。他崇拜楊八姐,崇拜她身上的每一個物件。他並不想做賊,只想拿她身上的一點東西作紀念。在她身上所有的物件中,沒有比胸罩更富有想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