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花腔(4)
我還給葛任說,我曾在白陂鎮搜尋他的遺體。我說的是實話。當時,我以為他也被肅反掉了,見到屍體就下馬察看。葛任開玩笑說,我那樣做是為了邀功請賞。我不否認這一點。不過,當時我確實擔心他的下落。說來也巧,在離白陂鎮不遠的西官莊村,我竟然見到了蠶豆。她正在門前燒火,髒得像個泥猴,手裏玩着一根骨頭。一個老人坐在她身邊,眯縫着眼看着她。看見我們過來,那個老人連忙把蠶豆領到了一堵牆後邊。我當時猶豫了一下,想,要不要把她帶走呢?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我最終說服自己,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我是這樣想的,如果葛任還活着,等他回來領女兒的時候,現女兒不見了,他還不給活活急死?
當天晚上,我就住在白陂小學。那時候,我可沒想到,多年之後葛任還會再次來到這裏,我和他還會再次在這裏狹路相逢。晚上,我怎麼也睡不着,我就到鳳凰谷散步。四周都是黑的,只有馬燈照到的地方是亮的。我突然聽見有人在長滿枸杞和荊棘的草叢中呻吟。戰士們也聽到了,如臨大敵,全都趴了下來。一群怕死鬼。我命令他們去搜。他們貓着腰,循聲而去,漸漸縮小了包圍圈,然後將那人扒了出來。那人已經身負重傷,無法站立了。我看不見他的臉,因為他的腦袋勾在胳肢窩裏,就像雞頭藏在翅膀下面一樣。我讓衛兵把他的腦袋拽出來,那人哇哇亂叫,鬼哭狼嚎。看他那麼難受,我就想,要不要揚一下革命人道主義精神,補上一槍,把他送上天堂呢?我正猶豫呢,看見黑暗中有很多小亮點,像鬼火一樣閃着光。哈哈,看你嚇的。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是個唯物主義者,歷來不信鬼。那不是鬼,而是狗。那些野狗都圍了上來,等着吃他呢。
聽到狗叫,他的腦袋從翅膀(胳肢窩)下面伸了出來。馬燈照着他的臉,臉上都是血。他說范老范老(註:應是老范?)救救我。聽他叫我范老,我才聽出他是誰。他娘的,原來是楊鳳良。他後來對我說,他把他的鮮花調送到外地的一個鎮子上,等回來的時候,才現這裏到處都是死人,還說葛任可能也死了。聽他這麼一說,我趕緊去西官莊尋找蠶豆,但沒能找到。
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偷偷地打聽葛任的下落,並留意報紙上的報道,但我一直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以為他真的死了。我又想起了那個孩子。在離開大荒山的前夜,我又夢見了她:瘦瘦的瓜子臉,眼很大,睫毛很長,眼白青,就像夜的晴天。在夢裏,孩子瞪眼看着我。我又想起了葛任和我的友誼,覺得對不住他。於是有一天,我就帶着幾個親信,去了一次西官莊。費了很大勁,我終於找到了那個領養蠶豆的老人。他告訴我,有人把蠶豆領走了。我問那人是誰,他說是個女的。他比比劃劃地給我講那個女人長什麼樣。怪了,因為我聽出他說的好像是冰瑩。這不是胡扯嗎?據我所知,冰瑩走後再沒有回來過。我給他上了一堂政治課,告訴他這件事很重要,一定要實事求是,如果我知道你騙了我,我是會秋後算賬的。可他翻來覆去還是那句話,把我氣得半死。我正要給他點厲害瞧瞧,我的手下突然給了他一槍。請記住,不是我開的槍,開槍的是國民黨反動派。我向你誓,這輩子我從未開槍打死過一個人。我的手是乾淨的。老人臨死時,手指蒼天,似乎在說,蠶豆在哪裏,只有天知道。考慮到他曾照顧過葛任的女兒,我就替他收了屍。不,我沒有把他丟到河裏餵魚,而是挖個坑把他埋了。夠意思吧?不管怎麼說,狗是啃不着他了。
巴士底病毒
那個保護過我的母親蠶豆的老人,其姓名已經無可稽考。如前所述,蠶豆確實是被我的姑祖母接走的。那個老人手指蒼天,大概是要告訴范繼槐,他並沒有說謊,老天爺可以為他作證。
姑祖母是在1934年10月啟程前往大荒山的。因為\"偽幣犯胡某\"已被槍斃,所以她一路上都在擔心葛任和冰瑩也遇到了不測,使蠶豆成為孤兒。她是坐船去的,在福建泉州上了岸,然後再赴白陂。正如我前面提到過的,與她同去的是埃利斯牧師。到了白陝鎮以後,她看到的景象與范繼槐看到的相同:荒無人煙,只有野狗在四處遊盪。當然,和范繼槐一樣,她也看到了那些默不作聲的神職人員。據埃利斯牧師在《東方的盛典》一書中所記,那些神職人員是奉國際紅十字會之命,從江西九江趕來收屍的。正是從他們那裏,姑祖母和埃利斯打聽到有一個操外地口音的女孩,和一個老人呆在西官莊村。那些神職人員曾要求老人帶着孩子離開,但那個老人卻執意要留下。他們還告訴她,有一隻小狗一直跟着那老人和小女孩。姑祖母想,那隻小狗,很可能就是胡安從法國帶回來的那隻名叫巴士底的狗的後代。正是憑藉這一線索,她和埃利斯在西官莊村找到了老人和蠶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