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35失眠之殤(2)
要走了,郁光坐進車子,正準備離去,一回頭,看見石音的輪椅出現在門口的台階上。******他心裏一動,關上引擎,走到石音面前蹲了下來,把頭伏在石音的膝上,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兒。最後石音推推他,說:“郁光,抬起頭來。”他抬頭看見一雙非常清澈的眼睛。石音說:“郁光,看看我,我已經是半條命了,但是只要還能看見天是藍色的,親人朋友都還健康着,有個屋頂能夠遮風擋雨,我就覺得很慶幸了。答應我,郁光,當心自己。”
郁光開上高速公路時人還在恍惚之中,一時竟辨不清回家之路,最後總算騰雲駕霧般地回到一個月沒回過的畫室。門口的台階上放置了幾束枯萎的花束,被他煩惱地踢開。用鑰匙打開門,一股霉塵味撲面而來,水槽里的碗盤已經長出厚厚的一層綠霉,灰塵在穿過天窗的陽光里飛舞,床上的被褥還是他們那天早晨匆匆離開時那般凌亂。地上有個從門縫裏塞進來的信封,娜塔莎的筆跡,他也不拆,往口袋裏胡亂一塞,疲倦地倒在沙上,半天不動。直至尿憋了,去浴室,卻見盥洗台上放有一個很舊的黑色女用皮包,他認出是凌晨平日所用的,疑惑了一下,打開,掉出一張凌晨的身份證,上面的照片還是剛來美國時所拍攝的,臉容清瘦,有點兒走形,兩隻眼睛睜得很大,帶一股探詢的目光。再抖抖,一些硬幣和幾張二十塊十塊的鈔票飄落在水槽里,還有一個小信封,沒封口。郁光手指抖,取出信封里一張米黃色的卡片,上面素淡地印了幾隻飛鳥在海面翱翔,再展開,一英文小詩印在扉頁上。
youareafreespirit
youarealwaysfree
iloveyou
and
setyoubefree
郁光一無所思地看着盥洗台上方的鏡子,鏡中人頭蓬亂,眼中佈滿血絲,臉色蒼白得像鬼一樣,神惶惑。突然,沒來由地,他彎身湊近鏡子,在鏡中人的嘴唇上親吻……
他離開畫室,駕了老火鳥向海邊飛駛。凌晨的墓地在靠近馬裡布海灘的一個小墓園裏,到達時天色近晚,杳無人跡,墓地里的自動噴水裝置在旋轉,水霧在夕陽下映出七色幻彩。他把車停在路邊,慢慢走近墓位,青草在腳下散出一股清新的氣味。他停在那個熟悉的墓位前站住,幾個禮拜前覆蓋上去的草皮已經合攏,還是看得出邊緣上八塊正方形的痕迹。墓碑還沒豎起來,他親自在墓碑工場定了一塊黑色的大理石,混沌而沉重。他要求工場僅磨平拋光一面,其上用銀銅合金鑲嵌死者的名字與生卒年月,工場說從來未見如此的訂貨,要兩月余才能完工。現在墓前只豎了一塊簡單的木板,用黑色油漆寫了名字和墓地編號。
他佇立在黃昏迷濛的光暈中,斜坡下面的海面像融化的銅汁一樣波平如鏡,除了幾隻海鳥在海面上靜靜地滑翔,世界好像凝固成一滴遠古的瑪瑙,透明而封閉。他想像着所有死去的靈魂就鮮活地躺在這滴瑪瑙之中,隔了時空凝望他們身後的世界,不不語。他的心比在市內平靜許多,極想抽煙,摸煙時摸到個信封,掏出來一看,是娜塔莎塞在門下,被他揣進口袋又忘掉的那封。點上香煙之後,他展開來,匆忙的筆跡寫在便條紙上:
查理:
我知道你老婆死了,你一直說她是你前妻,但我知道你從來沒和她真正地離婚。如果一個人心心念念地記掛另一個人,離婚不離婚又有多大區別呢?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樣犯傻,以為男人是可以慢慢地感化的。如果是這樣,一塊石頭也捂熱了。我不是指責你,你是男人中少有的好人,慷慨,有禮,風趣,我為你引來這麼多的麻煩你從來沒說過一句責備的話。但我要跟你生個孩子卻引起你的驚慌失措,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一樣。不管你如何善待一個女人,你拒絕和她生孩子就是全盤地否定這個女人。我不能不對你失望,我對所有的男人失望,我對美國失望,我也對這個世界失望。查理,我要回俄國去了,回我父母身邊去了,只有他們會接納我,不在乎我經歷過的一切……
在簽名處我最後吻你一次,希望你安寧,希望你忘懷,希望你老了之後,再回憶起在一塊叫做美國的土地上,有個女孩愛過你。
娜佳
郁光手一抖,積了好長的煙灰無聲地散落,一抬頭,東方深藍的天幕上,一顆明亮的星星閃耀,像是一聲遙遠的召喚。
他突然決定,明天要去訂一張回國的機票,他要回到源頭,摸索着再重新走一遍,如果有可能的話。
今年夏天,何以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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