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一章 極目黑白(十九)
百尺高樓,建起時短則數月,長則數年,然而坍塌卻只是一瞬間的事。
檀沐庭盛時,朝中眾人望風而動,門庭前車水馬龍。而今除卻禁軍,再無人願意踏足半步。
顏三笑一早便逃了出來,她裹着件黑斗篷,手中還提着一個並不算沉的包袱。剛走進街邊拐角,便有人將她拉了進去。
不等她出聲,那人便壓着嗓子道:“三笑,是我。”
顏三笑一抬頭,見酉子穿着一身灰撲撲的麻衣,凍得臉色發青,不起眼到同街頭巷尾為立足帝京匆忙奔走的行人無二。
“主人被毒殺,郡主的人很快就要來抄家了…小姐受郡主蠱惑,在主人吃的東西里下了牽機,主人如今已是…”酉子悲從中來,抬頭強忍住不掉自己眼淚。
顏三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好在提前做了最壞的打算,不至於跌倒。
酉子紅着眼睛謹慎地看了看周圍,急切地道:“主人生前在多地購置房舍田產,日前已着人變賣。白弄兒將人盡數帶走,有幾個逃了出來,還能護着咱們離京。至於小姐…她既同郡主聯手殺主人,我們也不必管她的死活。”
“離京?”顏三笑有些錯愕,又問,“離京之後去哪兒呢?”
酉子默了一瞬,“天下之大,哪裏去不得?只是怕不能留在大魏了。不然走到哪裏,咱們都會被郡主捉回來。”
她搖頭道:“我還是不走了,大人是死是活,我總要親眼見着才甘心。就算是死了…那時我再走吧。郡主要肅清人,料想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來我。即便真叫她捉住了,看在從前我伺候過她的份上,留個全屍也使得的。”
酉子氣不打一處來:“好好的人,能活何必去尋死?你比我忠心,可咱們這次走了,總有捲土重來為主人報仇之日。”
顏三笑看着他,恍惚之間笑了一下。
她捋了捋耳邊被吹亂的鬢髮,道:“嗯,你說得對,我是該離開…那我們何時離京呢?現在嗎?”
“太傅的人多數守在西明門和千秋門,雍門人少,料是夜間會嚴防,白日裏倒鬆懈些。”酉子說,“午未交接時你在雍門等着,我去放把火,到時你跟着他們趁亂離開。”
顏三笑說了聲好。
酉子說罷便離開,畢竟還有諸多事需他安排。
顏三笑看了看日頭,如今剛過午時,還有一個時辰。雖說這兩日無雪,可冷風吹在面上依然似刀割。
她叫了輛牛車,慢悠悠地來到長安街。
此時食肆正是人滿為患的時候,有家麵館新開了不到兩年,已是小有名氣。
顏三笑進了店,夥計忙得腳不沾地,見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還是來招呼:“客人面生,可是想要吃點兒什麼?咱們這主營麵食,小菜也有幾道,客人嘗嘗鮮。”
顏三笑沖他微微一笑,說:“聽說大廚手藝好,我來嘗嘗,隨便下一碗就好。”
夥計帶她來到后廚前的座位,這處人不多。他擦乾淨桌椅,弓腰說了聲稍等,轉身便去了后廚。
老鄭下面下得滿頭大汗,聽夥計念叨:“再來一碗面,外頭有個姑娘,漂亮着吶,您的手藝好,她以後就能常來了。”
說起漂亮姑娘,老鄭總會想到郡主,於是回頭望了一眼,這一眼便看到了顏三笑。
老鄭不動聲色地對夥計道:“去,幫我去定合街遞個話。”
“哎,這會兒人正多呢…”
“讓你去就去,廢什麼話!”
夥計急匆匆出了館子。
老鄭下完了面,回頭再一看,顏三笑卻不見了。
臨到未時,九處城門守衛正交接,忽然天邊滾滾濃煙,仔細一看,竟是檀侍郎的那座鎖鳳台着了火。
鎖鳳台起建時有目共睹,檀沐庭手筆很大,從西北和雲貴各地運來木材不說,光東海岸停留的貨船有一半都是他訂的海貝。有人說檀侍郎讓人將貝殼磨成粉,所以鎖鳳台在光下現五彩光。也有人說,鎖鳳台裝的都是黃金,檀侍郎才傾巨資造這樣一座華樓。
不少人朝着鎖鳳台的方向奔去,入城的如此,將出了城門的也不顧了,丟了包袱折回城中。
換值的守衛扣得了符籍,卻擋不住要發財的人,一下便被洶湧人流衝倒。
一輛燃着火的馬車急速奔來,躲閃不及的人便遭其踐踏,使原本亢奮的人群更加驚恐,便是城門又增上百守衛也難阻攔。
白弄兒帶着人趕到時,見那輛馬車已上了官道。於是下令撥開人流,追蹤而去。
顏三笑坐在車內,看酉子說起檀沐庭死狀凄慘時淚流滿面,又聽他痛斥姚玉環無情無義:“主人待她那般好,到頭來竟死在她手上。怪不得人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說到此處,酉子自覺失言,頓時閉上了嘴巴,又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顏三笑低頭說無妨。
過了不知多久,酉子料想早已甩脫城門那幫人,於是同顏三笑一起下車,打算棄車從小路走。
顏三笑忽然道:“我有些內急,你先走無妨。”
酉子有些猶豫,卻見顏三笑將懷裏的包袱遞給了他,還笑着問:“難道你擔心我會跑了?”
酉子沒答話,但囑咐了聲快些,別過了頭去不再看她。
顏三笑慢慢走進叢林中,直至消失不見。
酉子在原地等了半刻都未見她回來,喊了幾聲也沒聽到顏三笑回應,心生疑惑,去林中尋,卻四下不見人影。正納悶時想起她放在自己這裏的包袱,打開一看,裏頭竟只有兩件衣物,連錢袋子裏裝的都是石子兒,頓時知道自己被她騙了。他罵了句髒話,正欲帶着剩下的人撤離,卻被尾隨而來的白弄兒捉住。
酉子瞬間便明白,顏三笑已經背叛了他們。
“這些女人,個個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主人一生英明,可我們主僕到底還是毀在女人手上。”酉子仰天大笑,抓住白弄兒架在身上的刀往脖頸處一抹,瞬間血流如注,喪了性命。
白弄兒將人帶回定合街復命時,清清剛從房裏出來,見他身上濺了血,沖他搖了搖頭:“郡主午間沒用膳,說吃不下,你收拾乾淨了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