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天堂口(1)
兒子生下來三個月就被送回國交給我母親撫養了。
那時我和老婆住在瑪麗的大房子裏,咪咪懷孕七個月了還挺着肚子在廚房裏忙碌,為派對作準備。瑪麗每禮拜要開個派對,請人來吃飯聊天,再隔天總有局橋牌,生怕一停下來得了老年痴呆症。這是一個有着十八歲年輕人心態和精力的老太太,而我呢,除了每隔一天為那部金色的凱迪拉克洗車上蠟,還是派對上的苦力兼聽差。上菜,把臟盤子從餐廳收到廚房放進洗碗機,扶喝多了的胖太太下台階,要是客人醉得不省人事,我還得幫助計程車司機把他或她抬進車廂。那樣我口袋裏就會有張五美元的紙幣,瑪麗給的小費,一禮拜的煙錢算是有了着落。
瑪麗的房子聳立在半山腰,遙望金門橋和海灣,共有六個睡房,四個半廁所,放滿了舊式傢具,大而無當的客廳貼着黃的老式牆紙,廚房可以讓一個排的士兵吃飯。
我們住在車庫旁邊的“姻親單位”。所謂的姻親單位是美國家庭把樓下的儲藏室稍微裝修一下,讓丈母娘來探訪時住。瑪麗七十六歲,姻親早就去極樂世界報到了。老太太用這多出來的空間跟我們交換家事服務。咪咪每個禮拜得把四千多尺的房子吸塵,洗被單、花園裏的澆水拔草也是她的任務。除了免費吃住之外,瑪麗一個月還另付五百美元。咪咪這麼一個在家散漫花錢的主兒,到美國來脫胎換骨地把這五百美元像命一樣攢在手裏,積下來付天文數字般的學費,一年下來只需花一點九九美元買張聖誕卡寄回家。
平心而論瑪麗不算刻薄,當我從機場提着兩個大箱子上門時,老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竟然同意讓我住下來,咪咪鬆了一大口氣,現在要在外面借房子絕對不在我們的能力之內。當我第二天還在時差里騰雲駕霧時,瑪麗已經盤算好像我這樣一個不會講英語,粗手粗腳的漢子能為她效什麼勞,當她把凱迪拉克停在車道上,遞給我一支水管,一瓶清潔劑,一塊海綿時,不用咪咪翻譯,我就知道該做什麼了。
除了把車身洗得像鏡子一樣,一天三次地把廚房垃圾袋提出去,以及把園子裏的鬱金香嫩苗當成雜草鋤掉之外,我還有大把的時間閑着呆。人一旦飽暖就出問題,剛來美國那幾個月我的需求特別旺盛,整天纏着咪咪干那事,一個不小心就懷上了孕。
兩三個月咪咪妊娠反應出來時,我們已經商量好去做人工流產,不知怎麼被瑪麗曉得消息,她萬分堅持我們非生下這個孩子不可,否則沒商量—走人,她說她所信奉的宗教反對墮胎,及絕對不能容忍一個初生的生命在她房子裏被殺害。我和咪咪並不認為沒有成形的胎兒是有意識的生命,而且目前的環境也不容許我們撫養孩子。但任憑我們解釋得口乾舌燥也沒用,瑪麗一點也聽不進去,一個溫聲細語的老太太突然變得犟牛似的,最後通牒擺在面前,一句話都不跟我們講。
搬出去的話肯定是不行的,沒地方住之外連工作也丟了。咪咪本來就猶豫不定,瑪麗那頭加了碼,我雙手不敵四拳,我媽又來信狠批了我一通,我哪裏經得住三個女人的輪番進攻轟炸,防線最終全面崩潰。兒子在七個月之後出生在三藩市婦嬰總醫院。
兒子從醫院抱回來時活脫像只紅皮老鼠,臉皺皺的,整天哭鬧不休,面對這小小的一團肉,我一個頭變得兩個大。晚上吵得睡不好,白天咪咪去上課,兒子就歸我管。煮奶瓶,沖奶粉,換尿布……小子還不肯乖乖地躺着,非得抱在手上一面搖晃一面在屋裏兜圈子。弄得我手酸腿軟滿頭大汗,真是哭出來的份都有。好不容易哄睡了放在床上,開了門出去抽支煙,只聽得房裏“哇”的一聲啼哭,忙把燃着的香煙隨手一扔,回房抱起伸拳踢腿的小傢伙。誰知道那支被我扔出去的香煙屁股正好落在冬天生壁爐的柴堆里,燃了起來,我都沒現,還是鄰居報的警。消防車和警車停了滿街,火是十分鐘就救熄了,也沒造成什麼損失,但一整個街區的居民都出來看熱鬧。咪咪從學校回來聽說我闖了禍,臉色嚇得白,瑪麗狠狠地告誡我不許在她房子範圍的五十尺之內抽煙,否則她一定另請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