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高緯度(3)
但突然地就不知怎麼出現了一位同樣算不上年輕,卻長得非常端正飽滿的女領班做引領,帶着他們徐徐上樓,一路在前邊默默地開燈開門,最後把他倆領進一個音樂茶座似的小廳里,沏上茶,調整好背景音樂的強度,便彎下腰,悄悄附在勞爺耳旁,用極低的聲音問了句什麼,一邊還拿眼角的餘光,迅速地向邵長水這邊掃視了一下。***邵長水馬上臉熱心跳起來。他猜到,這個女領班在按通常慣例,向勞爺請示,您帶來的這位客人,一會兒還需要什麼別的服務不。所謂的別的服務,就是指要不要找些女孩來做陪。勞爺立即搖了搖頭,並用力揮了揮手把她打了。後來邵長水才知道,這個精英會所,正是勞爺就職的那家公司老闆,也就是這片別墅區的開商,赫赫有名的盛唐集團公司老總饒上都,出巨資開設的。按饒總的規定,所有這些非對外營業的部門和人員都歸公司保衛部經理管轄。所以,勞爺也可以說是這個會所和這些男女服務員們的總頭頭。那女領班很乖巧地離開時,又按慣例,把剛才一路開啟的那些壁燈,一一關掉,把通過的每一個門洞逐一關上,在自己身後只留下主客們所需要的那種幽暗和寧靜。就像以往那樣,這些光臨此地的貴賓將在這異樣的幽暗和寧靜中,盡地享受某種免費向他們提供的喧囂和放鬆。她當然不會知道,今天這兩位卻完全不一樣,他們除了這幽暗和寧靜以外,所需要的就仍然只有這幽暗和寧靜了。……
勞爺落座后,張開嘴狠狠地倒吸了一大口氣——他的確患有輕度的肺氣腫,然後再次習慣性地掏出他那些小零碎,手機煙盒打火機什麼的,一一陳放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邵長水注意到,他吸的煙是軟盒中華。(這一點倒沒什麼特別稀罕的。因為他調到省廳后,現省廳處以上幹部平時吸的都是軟盒中華。有一部分吸三五。要是單純論工資收入,省廳的這些中層幹部平日裏應該是吸不起中華和三五煙的。)打火機是美國大眾化的名牌zippo。據說越戰時,美國大兵就是用這種打火機去點燃澆在越南平民身上的汽油的。這是眾人皆知的軼事。這些年,它流傳到中國,以它的皮實耐用和特殊的歷史經歷,成為部分人喜好的收藏品。邵長水還是在破獲一起金融詐騙大案時,在主犯手裏第一次見到過它;後來又多次在一些年輕的老煙民手裏見過它;再往後,就不再覺得它有多麼稀罕了。倒是後來勞爺又掏出一根煙嘴,讓邵長水覺得很有點不一般。那是一支用黑色水晶特製的玩意兒。短短的,亮亮的。一頭箍着鍍金的嘴口,做得十分精緻,又很簡約流暢。盛放在一個同樣精妙的特製麂皮小口袋裏。小口袋上用金線綉着個英文大寫字母l。顯然是別人專門定製來送給勞爺的禮物。再仔細看他那身着裝,黑棕色磨砂皮敞袖口夾克,裏頭穿的是駝色的雞心領氂牛絨衫和小藍白格的全棉襯衣。下身穿一條深藏青直筒純毛嗶嘰褲,樣式稍嫌老式了一點,但再往下看,他那雙皮鞋卻又絕對地新潮:鈍圓的大笨頭,加上厚厚的生膠底,裸露在鞋幫和鞋底交界處那一道道粗獷的線腳,讓人懷疑它的主人今天出門倉促,慌忙中穿錯了兒子的鞋了。而且還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兒子的鞋。從李敏分嘴裏,邵長水已經得知,老傢伙向來活得精細和講究,辭職下海后,手頭較為寬裕,就更講究,更精細了。但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他竟然能穿得這麼時尚。勞爺會生活,業餘時間好玩,打獵滑雪溜冰桌球麻將撲克保齡,修理鐘錶家用電器,相面測字打卦看手相,無一不精通,還以此聞名圈裏圈外。這樣的人,在普遍以生活粗放,秉性粗獷,但又外粗內細,外冷內熱,表面木訥內心躁動而著稱的刑警隊伍中,着實罕見。前邊我們說過,他結過四次婚。這在刑警隊伍中也實屬稀有。你看他都不留在刑警隊伍中特別流行的那種小平頭,而是那種書生氣較重的分頭。頭稍顯花白,但依然濃密。他身上惟一讓人覺得有一點錯位,跟周身的扮飾不太協調的東西,是他戴着的那塊手錶。居然還是一塊老式的天津產的機械手錶。表把和錶殼上的鍍鉻層都已脫落得斑斑駁駁的了,表面的襯底也已經黃,錶帶顯然早已不是原配的。無論它是多麼的過時和老舊,這麼些年來,同事們和戰友們中間,卻從來不會有人嘲笑這塊表的露怯和寒磣。因為大夥都知道這塊表是他那位結妻子當年留給他的定物,也是他認定了任何時候都不能放棄的少數幾樣身外之物中最重要的一件東西。他那位結妻子也是一位警察。妻子的父親也是一位警察,而且是他倆在省公安幹警培訓班(省警校的前身)學習時的教官。妻子後來調到省安全廳工作,那年被派到國外執行任務,在一次莫名其妙的嚴重車禍中犧牲了。車禍嚴重到那種程度,連個全屍都沒找見。只象徵性地領回來一點不知真假的骨灰和出差時帶去的衣物。後來他不敢再找女警察。妻子去世的頭幾年裏,他只要一走近穿警服的女子,總能在恍惚中好像又聽到妻子的腳步聲和咳喘聲。後來的兩任妻子都不是當警察的,他又總和她們合不來。勉強一起生活個一兩年兩三年,到頭來,總還是免不了要分手。造成分手的導火線總是這麼一個問題:他不願再和她們生孩子。(不是不跟她們過夫妻生活,而是千方百計地不讓她們、或不許她們再懷上他的孩子。這讓她們感覺自己受到了極大的輕蔑和侮辱。)第四任妻子比他小整整十歲,是個中學老師,能幹,爽朗,大大咧咧,又非常會體貼人。這些方面都挺像他那位結妻子。當然最讓勞爺松心的是,她從來不跟他提懷孕、生孩子的事,好像她自個兒就挺不想要孩子似的。她天天在學校里給孩子們講男女平等男生要懂得尊重和愛護女生,在自己家裏,卻天天甘心愿地忍受着這位勞警官極端的大男子主義和極典型的大丈夫主義。一直到她三十七歲那年,生了這麼一回事。平日,肯定都是她先到家。那天,勞爺都回家很長時間了,她才姍姍蹭進家門。勞爺挺不高興,倒不是說一定得她先回來伺候晚飯什麼的。你可以晚回來,學校里也總會有些意外的事要處理,但你打個電話通報一下總還是可以的吧?不吭不哈,晚回來好幾個小時。勞爺打電話到學校去找人,校方說她下午三點多鐘就請假走了。去哪兒,不知道。你幹嘛呢?下午三點多鐘,到這會兒都快九點了,六個小時,你幹嘛了?……勞爺憋了一肚子火,通通通通,像射連珠炮似的,一通宣洩。對方也不吱聲,臉色蒼白地坐在門口那個小凳上,換了鞋,等勞爺把第一通火完,勉力站起,歉然地笑笑說,我這就做飯去。但搖搖晃晃走到廚房門口,腿一軟,卻撲通一下,跪倒在廚房的水泥地上。勞爺忙上前去扶,這才現,她雙手冰涼,額角佈滿細碎的汗珠,身上散着一股醫院裏特有的那種消毒水的氣味兒,渾身上下抖個不停。他忙把她抱上床,緊着追問,出什麼事了。她只是不說。他返回外屋,去翻她的手包,從那一摞醫院出具的賬單和化驗、手術單據上,他才得知她是去做引產手術了。這之前,她已經懷孕五個月了。而像她這樣的高齡孕婦,懷孕五個月,再去引產,本身風險就大。況且又沒有丈夫陪同,術后又自己一人掙扎着回家,看樣子,是想瞞天過海,明天還要去上班,簡直是在玩命。勞爺記得幾個月前,有一回過夫妻生活時,他有點性急,就沒採取措施,事後,他挺擔心,老問,怎麼樣,沒事吧?她總蔫蔫地說,誰知道呢,等等看吧。當月,還來了例假。他松一大口氣。後來,他又稀里馬哈地湊合過兩回,以為也不會有事,卻偏偏種上了。得知自己懷上后,她激動萬分,但也一直在暗自忐忑。她知道自己應該把懷上孩子的消息告訴他。但她又不敢。她知道,他一旦得知,一定會讓自己打胎。她不願意打掉這個胎兒。她希望留下自己的血脈。她想做一回母親。她渴望有人叫她一聲媽媽。她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她甚至想過,哪怕日後勞爺知道了要跟她離婚,她也要留下這孩子。時間流逝,胎兒在她腹中一天天長大,她的決心卻一天天減弱。權衡來權衡去,她還是沒法拿離婚做代價來為自己爭取一個做母親的權利。是的,這個世界上,男人千千萬,但像勞爺那樣,雖然有時候對人挺有點蠻不講理的,但在他身上畢竟始終保持着一種生活的朝氣和對事業的追求精神。這樣的男人,說實話,也並不好找。結婚這麼些年,勞爺很少跟她談自己的工作。只要一有案子,人就往往沒個人樣了,經常幾十天不回家,即便回來,也是倒頭就睡,一睜眼就吃,然後換換衣服,又趕緊走人。案子要上了線索,還好說一些,就怕上不來線索,整個人更像是走了魂兒似的,即便呆在家裏,也是傻不愣愣地獃著,看誰誰不順眼,說啥啥來氣兒。現在從上到下都提倡經濟效益、物質利益,但這些刑警,一年破一個案,跟破一百個案,在個人經濟效益、物質利益上幾乎沒有任何差別。(這兩年開始一點破案獎,但總量也是微不足道的。)在這種況下,這些傻哥兒們幹嗎還要非死磕着去破那些案呢?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她知道這就是靈魂在起作用,這就是精神在起作用。她看重這些還能讓靈魂和精神在自己身上起作用的男人。看他破不了案時的悲苦和死也不甘心的模樣,她真心疼,真感動,真奮。她向學校大門走去,站在幾十個純潔的孩子們面前時,她真感到自豪。她願意伺候這樣的男人。你說,一個人,跟另一個人,在一張床上,一個屋頂下過一輩子,圖啥?圖啥到最後都會膩。只有圖那點心疼,那點感動,那點自豪和那點能讓自己不斷跟着一起奮的東西,才會永遠勃新鮮。這道理許多人都不懂。但她卻堅持着。一直到昨天,胎兒已經有五個月大了。她知道再不去引產,就晚了,必須下決心了,或者拼一個離婚,保住胎兒,或者就……她最後下了決心,決心獨自一人向醫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