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紅薯窖(1)
炳老實,日子就由大人撐着。
炳家女人天生肌瘦人,桿兒樣。人輕便,活凈,走路帶風。你看她掃地吧,輕描描的,地就掃了,院子裏總是光光的。你看她做飯吧,不聲不響的,飯就做了,還一樣兒一樣兒。你看她說話吧,軟軟的兩句,就叫人想好久還翻不過理來。人總是笑着,那笑在眼上,微微的,叫里裡外外的人熨帖。炳家人口眾,上有老下有小,一窩子吃貨,日子必然緊巴。可炳家女人不焦不躁的,款款就應付了。吃飯的時候,女人先給炳盛。炳算是一家之主,活路重,出力大,量就足足的。而後是兩位老人。老人上年紀了,牙口不好,做些軟的,凈面的,多些滋味。往下是孩子們,連稀帶稠一鍋吃,也有花樣,能飽。家裏人走出來,也都帶着女人的一雙手呢。衣裳破是破,補丁是補丁,可針線活兒細密、周正,穿在身上有模有樣的,絕不招人笑話。
平日裏,就見炳端着一碗紅薯在飯場裏吃。那碗海大。炳蹲在糞堆上,高擎着一隻紅薯碗,就像擎着一面旗幟。女人的旗幟。各家也都有蒸紅薯吃的,可都沒有人家炳家的紅薯好。那紅薯熱騰騰的,塊大,鮮,蒸得也好,看着很饞人。炳捧着這冒尖一海碗紅薯,一塊塊往嘴裏送,大嚼!
實叫人眼熱。
每年紅薯下來的時候,村人們自然都把紅薯藏在窖里。紅薯窖挖在西崗上,家家都如此,只有炳家的紅薯不壞。炳家的紅薯從秋天吃過,經過漫長的冬季,又經泛醋一樣的春天,那紅薯從窖里提出來,提一籃是鮮的,再提一籃還是鮮的,總吃鮮的。別家呢,提一籃是壞的,再提一籃還是壞的,總吃壞的。那年月,一年紅薯半年糧,鄉下人過日月全憑紅薯呢。
春天是壞紅薯的季節,別家的紅薯都壞了,他家窖里的紅薯咋就不壞呢?
就有人問炳家女人,炳家女人笑笑,不說。再問也不說。
到了麥口上,家家都沒紅薯了,早就沒有了。炳家還有。就一籃一籃地從窖里提出來,大鍋蒸了,給鄰家送上幾塊,讓娃兒們嘗鮮。
人們又問炳家女人,套着問。可炳家女人主意正,套不出。她還是笑笑,不說。
二年,出紅薯的時候,人們都看着炳家。
在紅薯地罩,人們都瞅着炳家女人。炳家女人帶着一家人上地挖紅薯,漢子們做粗活兒,她做細活兒,仍是輕描描的。男人在前邊挖,她跟在後邊拾掇,腰一彎一彎的,風擺柳樣兒,不見多忙,就見一堆一堆的紅薯在地壠上堆着。人們看見炳家挖出來的紅薯一堆一堆放,也都一堆一堆放;人們看見炳家女人把紅薯秧都編成辮兒,提起來一坨一坨往車上放,也跟着把紅薯秧編成辮,一坨一坨往車上放。而後看炳家女人吩咐把紅薯拉回去,也跟着往家拉;緊接着,看炳家女人去晾窖,就去晾窖;看炳家女人在紅薯窖里鋪一層細沙,也跟着鋪一層細沙;炳家啥時往窖里放紅薯,就啥時放紅薯……除了炳家女人的細氣勁學不來,其餘的一樣一樣都跟着學了。可是,到了春上,紅薯還是壞。僅是壞的少了些。
惟獨炳家的紅薯不壞。
總見炳端着一碗紅薯在飯場裏吃。那紅薯\"招牌\"一樣亮在人們眼前,看來看去竟沒有一塊壞的。還有一件奇事,別家人吃了紅薯都放屁,臭烘烘的,可炳家人吃了紅薯不放屁。
閑了,人們抽空就圍着炳家的紅薯窖看。別家的紅薯窖在崗上,炳家的紅薯窖也在崗上,地勢是一樣的。炳家的紅薯窖是用木頭做的十字窖欄。上邊串一鐵條,鐵條上有鎖,是一把老式鎖,湊近看裏邊黑洞洞的,聞聞裏邊也有一股甜酸氣。人們看了一遍又一遍,也看不出有啥出奇的地方。
後來又有人問炳家女人,女人還是笑笑。問急了,就說:\"沒啥,真沒啥。\"
人們不信。於是就說炳家的紅薯窖里有仙家。
有人說,那紅薯窖在崗脊上,有紫氣,地脈好。
有人說,聽見裏邊\"哧溜兒\"一聲,白絨絨的,八成是\"皮子\"……
還有的說,是黃仙。裏頭住了一窩黃仙。八百年的黃仙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