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做壽文才傳僉士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 2
又過了兩天,這日於冰正在院中閑步,只見龍文從外院屏風前入來,滿面笑容。見了於冰,先作一揖,遂即跪下去了;於冰亦連忙跪扶,二人起來就坐。龍文拍手大笑道:“先生真奇才也!日前那篇壽文,太師用了。果不出先生所料,竟問及先生姓名,大抵有着實刮目之意,小弟日後受庇無窮!左右已將先生名諱,在太師前舉出;府中七太爺也極會寫字,他說先生的字有美女簪花之態,亦欣羨得了不得。小弟心上快活!”說罷,又拍手大笑起來。於冰道:“這七太爺是誰?”龍文將舌頭一伸道:“先生求功名人,還不曉得他么?此人是太師總管,姓閻,諱年,是個站着的宰相;同今九卿道,有大半都稱他是萼山先生。”說著又將椅子與於冰椅一併,向於冰耳邊低聲道:“日前我在七太爺前,將先生才學極力保舉。他說府中有書啟先生是蘇州人,叫做費封,近日病故。刻下有人舉薦了許多,又未試出他們才學好醜,意思要將此席屈先生,托小弟道達此意,黃金難買好機綠也!先生以為如何?”又言:“大後日是太皇后的祭辰,此日不理刑名,不辦事務,大師也不到內閣去,正是個空閑日子;着我引先生到府前守候,準備傳見”等語。說罷,又將於冰的臂輕輕的拍了兩下,又大笑道:“小弟替先生快活,明年一甲第一是姓冷的了!”於冰道:“我是讀書人,焉肯與人作幕賓?”龍文道:“先生差矣!先生下場,莫非為的是功名,這中會兩個字,固要才學,也要有命,就便拿得穩,將來做官,也出了太師手心否?這機會等閑人輕易遇不着,設或賓主相投,不但說中會,就是着先生中個狀元,也不過和滾鍋中爆個豆兒相同,何有費力?先生還要細想,還要着實細想!”於冰低頭沉吟了半晌,說道:“先生皆金玉之言,晚生敢不如命!”龍文大喜,連連作揖,道:“既承俯就,足見小弟玉成有功。只是稱晚生,真是以豬狗待弟;若蒙不棄,你我今日換帖做一盟兄弟何如?”上冰道:“承忘分下交,自應如命;換帖乃世俗常套,可以不必。”龍文道:“如此說就是弟兄了!”一定要扯於冰到他那邊坐坐,連柳國賓等也叫了去,不想已設下極豐盛的席;又硬扯於冰房內見了妻子,兩人叮嚀妥當。到第三日絕早,於冰整齊衣冠,同龍文到西江米巷在相府大遠就下了車。但見車轎馬跡,執帖的,稟見的,紛紛官吏,出入不絕。龍文叫於冰打點了一片至誠心,又盤算問答的話兒。等到交午時候,不但不見傳他,連龍文也不見叫。陸永忠買了幾個點心充饑,心上甚是煩燥。又過了一會,方見龍文慢慢的走來說道:“今日有工部各堂官議運木料起造明霞殿,又留新放直隸巡撫楊順楊大人吃飯。還有……”話未完,只見好幾頂大轎從府中出來,裏面坐的是衣蟒腰玉之人,開着道子,分東西兩路去了。龍文道:”我再去打聽打聽!”於冰等到日西時分,門前官吏散了一大半,方見龍文走出來,說道:“七太爺不知回過此話沒有,老弟管情肚中飢餓了。”於冰道“看來不濟事,我回去罷。”龍文道:“使不得!爽利等到燈后,方不落不是……”正說間,猛見府內跑出個人來,東張西望,大叫道:“直隸廣平府冷秀才在何處?太師爺要傳見哩!”急得龍文推送不迭。於冰走到那人跟前,通了名姓,那人把手招,引於冰到二門前,又換了兩個人引道;於冰跟定了那人到一處地方,見四圍都是雕欄,那人說道:“略站一站,我去回復。”少頃,見那人用手相招,於冰到門前一看,見東邊椅子上坐着一人,頭帶八寶九梁幅巾,身穿油綠色飛魚貂氅,足登五雲朱履,六十以外年紀,廣額細目,一部大連鬢長須。於冰私忖道:“這定是宰相!”上前先行拜跪,然後打躬。嚴嵩站起來,用手相扶,有意無意的還了半個揖,問道:“秀才幾多歲了?”於冰道:“生員直隸廣平府成安具人,現年十九歲了,名喚冷不華。”嚴嵩笑了,說道“原來才十九歲。”分付左右放個座幾與秀才坐。於冰道:“太師大人位兼師保,職晉公孤,為天子倚托,平治之元老;生員茅茨小儒,今得瞻慈顏,已屬終身榮甚,何敢列坐於大人之前!”嚴嵩顯個愛奉承的人,見於冰丰神秀異,已有幾分歡喜;今聽聲音清朗。說話兒在行,不由得滿面笑容道:“我與你名位無轄,秀才非在官者比,理合賓主相陪。”將手向客位一拱,這就是極其刮目了。於冰謙退再三,親自將椅兒取下來,打一躬,斜坐在下面。嚴嵩道“老夫綜理閣務,刻無寧晷;外省各官公私稟啟頗多。先有一蘇州人費姓,代為措辦,不意於月前病故,裁處乏人。門下屢言秀才品正行方,學富才優,老夫殊深羨愛。意欲以此席相煩,只是杯盤之水,恐非蛟龍遊戲之地也!說罷,呵呵的笑起來,於冰道:“生員器狹斗升,智昏菽麥,深慮素餐遺羞,有負委任;今蒙不棄葑菲,垂青格外,生員敢不殫竭駑駘,仰酬高厚!但少年無知,諸事惟望訓示,指臂之勞,或同少分萬一!”嚴嵩笑道:“秀才不必過謙,可於明日帶隨身行李入館;至於勞金,老夫府中歷來無預定之例,秀才不必多心。”於冰打躬謝道:“謹遵太師鈞命!”說罷,告退。嚴嵩送了兩步,就不送了。於冰隨原引的人出了相府,柳國賓接住盤問,於冰道“你且雇輛車子來,回寓再說。”只見羅龍文張着口,沒命的從相府跑出來,問道:“事體有成無成?”於冰將嚴嵩分付的話,細說一邊,龍文將手一拍:“如何?人生在世,全要活動;我是常向尊總們說,你家這老爺,氣魄舉動斷非等閑人,今日果然就扒到天上去了。我要認老弟不真,也不肯捨死忘生,象這樣作成。請先行一步,明早即去道喜!”
次日,龍文早來,比往日又親熱了數倍:問明上館日期,又說起安頓家人們的話。於冰道:“也細細的打算過了:四個都帶夫,使不得;留下兩個,也要盤用;不如我獨自去倒省便,場后中不中再定規。小介等我也囑咐過了,還求老長兄不時教管,少耍胡走生事。”龍文道:“老弟不帶總管們去,又達世故,又體人情,相府還怕沒人侍候么?萬一總管們一茶一飯,與相府中人口角起來,倒是個大不好看。至於怕他們胡走生事,這卻一點不妨。老弟現住太師府中,總管們除謀反外,就是在京中殺下幾個人,也是極平常事。”本日又請了於冰到他家送行,與國賓等送過六樣菜,兩大碗酒來。次日早,於冰收拾被褥書箱;僱人擔了,國賓、王范兩人押着,同龍文坐車到相府門旁下車。只見兩條大板凳上,坐着許多官兒並執事人等,見了於冰,竟有一半站起來。內有一個帶將巾、穿札綢緞袍的,笑問道:“足下可是廣平冷先生么?”龍文忙代答道:“正是。”那人道:“太師爺昨晚吩咐:若冷師爺到,不必傳,着一直入來。先生且在大院等一等,我就來。”龍文同於冰到大院,只見那人走在二門前,點了點首,裏邊出來一個人,將於冰導引;又着府內一個人擔著行李,轉彎抹角,來到一處院內:正面三間房,兩間是打通的,擺設的極其精雅,可謂明窗淨几。方才坐下,入來一個人,領着十六七的一個小廝,到於冰眼前,說道:“小人叫王章,這娃子叫麗兒,都是本府七太爺撥來伺候師爺的。日後要茶水、飯食、炭火之類,只管喚小人們。”於冰道:“我也不具帖,煩你們於七太爺前,代我道意。”第二日,即與嚴嵩家辦起事來。見往來內外各官的稟啟,不是乞憐的,就是送禮的,卻沒一個正經為國為民的。於冰總以窺情順勢回復,無一不合嚴嵩之意,賓主頗稱相得,這都是因一篇壽文而起。正是:
酬應斯文事小,防微杜漸無瑕;
豈期筆是釣餌,釣出許多咨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