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歸程
第197章歸程
得趁現在四下無人,帶着蔣惟出去,否則牆高平坦,無遮蔽之物,只要路上有行人往這個方向抬頭一看,便能瞧見自己了。
明殊將彎刀咬在齒間,猛地一吸氣,背着蔣惟躍起丈余高,勁貫指尖,恨恨擊向城牆。
牆磚堅硬如鐵,指尖傳出刺痛,卻是被她擊出一個小小的凹坑,讓她指尖借到了一點力。
明殊摒住呼吸,將一切雜念排除,腦中一片空明,眼中只剩得這一堵城牆。什麼追兵,什麼行人,什麼城牆守衛,全部被她趕出腦海,一心一意,發揮出全部的力氣,只為向上攀躍。
其間只要她一口氣鬆懈,只要手指尖少了一分力氣,她就會帶着蔣惟從高處落下,摔成肉泥。額間滲出細汗,順着額頭,滑過眉頭,落在她的睫毛上,可是明殊帶眨也沒眨一下,全然忘我。
天邊的鐵灰色漸漸泛白,雲層被破開一縫,一縷初陽從雲縫間掙扎而出,將東方的天際染出亮色。
而在此時,明殊終於爬上城牆,翻過了垛口。
雙~腿觸及實地時,明殊憋着的那口氣才吐出來,人就像要虛脫一樣,險些站立不穩。
她抬手擦了把冷汗,回身再望下觀看,只見城下馬市已成小小一塊,遠處陸陸續續已有行人出現,細小如同螻蟻。明殊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將背後人事不知的蔣惟向上推了推。取下盤繞在腰間的麻繩,一頭繫上備好的鐵爪搭在垛口,另一頭垂到城下。
麻繩不夠長,完全垂下離着地面還有兩丈多遠,不過這已經足夠了。明殊拉拉鐵爪,讓它緊緊卡住牆縫,然後帶着蔣惟沿着繩子快速下行。爬牆時有多艱難,下牆時便有多爽利。幾個呼吸間,明殊已經來到麻繩盡處。她雙腳在牆上一點,手腕使力一甩,那力道順着繩子一路上行,將鐵爪震松,從牆頭落下。
收好鐵爪,背着蔣惟,明殊辨別了一下方向,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兩天後,離宣城只有一百多里遠的響水鎮上,出現了一個頭上扎了兩條辮子,身上穿着碎花裙襖的小姑娘。她看着只有十三四歲,身量不高,胖乎乎的十分可愛。她手裏拿着一包鹵的雞翅膀,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好不容易擠到公告榜的前頭,眨巴着一雙眼睛,好奇地看着榜上貼着的兩張黃色紙張。
榜文的旁邊站着個中年鼠須文士,正在搖頭晃腦地向圍攏過來的鎮民們解釋。
“這畫上兩人乃是積年大盜,在宣城犯下大罪,正在潞州全境緝捕。有消息說,他們可能會從這裏路過,如有誰發現他們的下落,投告衙門者,立有賞銀五十兩。若有誰能將他們拿下,拿住一人賞銀五百兩!”
人群立刻炸了。這年頭,一家五六口一年的嚼用也不超五兩,只要有線索提供就是五十兩白花花的現銀,衙門手筆真大!
畫上畫著兩人,一個中年漢子,五官俊朗,留着短須,一個介於青年和少年模樣的,修眉杏目,鼻直唇薄。畫的雖不是特別傳神,不過也有六七分相似,正是魏冉和明殊。
在那少年郎的一側,另貼了一張畫像,五官眉目與少年一般,只不過做女子打扮。
“其中一人有時會扮做女子形貌,若大家有看到這樣的女子出現,也請一定告知官府。”
人群里又是一陣嘩然。
積年大盜,可男可女,這可比茶樓里的說書先生講的江湖話本還要有趣呢!
小姑娘啃着雞翅,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着畫像,笑嘻嘻地道:“這個姐姐的眼睛跟我好像呢!”
那中年文士掃了她一眼,見是個才到自己胸口高的半大丫頭,胖乎乎的快把眼睛都擠沒了,立刻揮手:“去去去,誰家的孩子,一邊兒去。”
“就是,哪裏像了,人家那張臉多俊啊,你啊也只剩一腮幫子肉了。”旁觀的百姓里,有嘴快的大嬸忍不住戳了一下眼前肉肉的腮幫子,“別在這兒裹亂,那可是積年的江湖大盜,殺人不眨眼的。你們小孩子家家最近少出門。”
少女扁了扁嘴,手裏托着雞翅,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進了鎮中的客棧,對掌柜地打了個招呼,還好心地送了店小二一根雞翅膀,這才問:“我叔怎麼樣了?”
“還是老樣子。”店小二啃着雞翅,蹲在門口跟小姑娘說,“我說你也真不容易,這麼小就得照顧一個癱子,你家大人也放心。”
“那也沒辦法啊,他們各有各的事兒,我家裏就我閑着。”小姑娘坐在門檻上,隨手把剩下的雞翅都塞給了小二,“聽說洛水那邊有神醫可以治他的病,家裏又脫不開身,只好讓我送他去了。謝謝你啊,還麻煩你給他擦身。”
“小事兒小事兒。”店小二笑得眼睛彎成了一條縫兒,“你再小也是個姑娘家,這種活當然我們來做才合適。不過你那叔是不是才癱不久啊,我瞧他雖然不能說話,但一雙眼珠子瞪着人瞧,怪嚇人的。”
“可不是。就登高修房頂的時候不小心摔下來了,身上骨頭也沒事兒,可不知道為什麼,人動不了,話也說不出來,換誰都得急啊。”小姑娘嘆了一口氣,“我家裏人也急的不行,一打聽洛水有人能治,也不管行不行,就把我跟他推出門了。”
店小二十分同情地看着她:“這山高水遠的,路上要是遇着壞人了可咋辦?”
“我可沒錢請鏢師。反正我們一個癱子一個小孩兒,身上也沒幾個錢,誰會來打我們主意啊。”小姑娘全不在意地撣撣小裙子跳起來,“不說了,我們一會就結賬走了。小二哥,下回我來再請你吃雞翅膀啊!”
“哎,哎!”
結了賬,小姑娘跳上雇來的驢車,把她癱了的叔叔平放在車板上,身上蓋了一床被,晃晃悠悠地離開了。
到了鎮外,遇上關卡,小姑娘跳下驢車,把隨身的通關文書和戶紙拿給守軍看。
“這人是誰?”
“我叔叔,他從高處摔下來,不能動也不能說話了。我爹叫我把他送去洛水,那兒有名醫咧。”小姑娘胖乎乎,肉嘟嘟的,說話聲音像蹦豆子似的清脆利索。那守軍家裏也有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兒,見着她落落大方的樣子,不覺笑起來。
“別看年紀小,倒能幫家裏人做事了。”他將文書還給她,揮手讓她走。
“謝謝大叔了啊!”小姑娘笑的眼睛都看不見了,用力向他揮了揮手。
“路上小心啊!”
“天下太平,有什麼可怕喲!”小姑娘脆生生的話響起來,引的排隊等過關的人都笑了起來。
“真是年少不識愁滋味哩。”
“不過洛水離着也不是太遠,都是潞州一境的,也出不得什麼事。”
“是啊,原來那些閑漢遊俠兒之流都被收到軍隊裏了,倒是真太平了。”
板車上躺着的人雙眼圓睜,口中發出“嗬嗬”聲,但聲音細微,他又絲毫動彈不得,再怎麼急再怎麼惱,身邊這些人依舊沒一個人能將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片刻。
“走嘍!”馬鞭一揚,拉車的毛驢哼哼一聲,邁步向前走,離着小鎮越來越遠。
快到下個鎮子的時候,小姑娘跳下車,甜甜地叫了趕車的車夫一聲,從兜里摸出一塊銀子來。色如雪花,品質極佳,不是那種摻了鉛的劣銀。車夫喜笑顏開,再三道謝。這角銀子不止夠買了驢子和車,除去他來回的費用和租車的錢,還能剩下不少。於是毫無異議地將馬鞭交給了小姑娘,自己進鎮子,另尋回程的車馬行,搭車回家。
小姑娘將驢車停在鎮外,遠遠望着那處升起的白色炊煙,聲音再變,由甜甜糯糯的女兒聲音變回清朗的少年嗓音。
“蔣大人,委屈你了。”
這小姑娘正是明殊。她一路運轉縮骨功,將身體縮小,面容改變,竟無人能認的出來。自從離開宣城,她緊趕慢趕,帶着全身“癱瘓”的蔣惟遠遠離開宣城。過了前面的鎮子,向西北是洛水,東南是壽春,再走幾日,便能完全脫困。
縮骨功法雖神奇,但一直保持這副模樣對身體的傷害其實很大。只是情態危急,她也顧不得許多。
現在快至彼岸,她也不用再一直保持這樣的形象,將蔣惟這個活人帶回軍中,的確比帶顆頭顱要強。若非如此,她又何必這樣辛苦!
只是不知道師父現在情況如何,還在宣城附近混淆敵人的視線,還是已經脫困向壽春與自己會合。
黃昏將至,日照西斜,餘暉如血暈染着天際的雲霞。在一片暈暖的陽光中,那胖乎乎的小姑娘一點點抽長了身體,肉墩墩的身材也漸漸變得纖細苗條。衣裙越來越小,縮到她的手肘和膝蓋下方。高挑的少女穿着女~童的衣裳,看起來十分可笑。
“走了!”明殊微微一笑,拉轉驢車,離開了滿是煙火紅塵氣息的小鎮,向著遠遠的山林走去。
今夜無雲,半輪銀盤高掛長天,周圍星子疏落。月光如水,映在層層山林間,林中多楓,時近深秋,林中深紅、絳紫、橙黃、淺黃,五色紛呈,層林盡染,在月光下煞是好看。
林中有座幾近倒塌的山神廟,廟宇破敗,院牆半毀,神像漆色斑駁,缺胳膊少腿,也不知荒廢了多少年。
神像前燃起了一堆篝火,火光映亮了這敗破的小廟,將木雕神像的臉映的明暗不定,平白添了許多詭異的顏色。
篝火邊坐着一個妙齡女子,身着淺碧色的衣裙,席地而坐,手裏拿着一根樹枝,枝條上穿着的兔腿已經被火烤的皮焦肉黃,正滋滋向下滴油。油脂一落火中,便帶起一溜明黃的火焰,竄的老高,將那肉~香噴出老遠去。
“癱瘓”多日的蔣惟形色萎頓地靠在供桌旁,看也不看那香噴噴的兔肉一眼,頭髮散亂,保養的極好的臉上已經多出了好幾道皺紋。
明殊將兔肉烤好,先撕了一塊放在嘴裏嚼了嚼。她在前頭的鎮子上已經買了些調味,這兔子肉灑上了細鹽和茴香,滋味並不比鎮子上的酒樓差。
她將樹枝遞給蔣惟,蔣惟連眼皮子也沒抬一下。
她也不急,也不強迫,將兔子腿拿回來,慢條斯理地接着吃。
蔣惟已經一整天水米未進,那破木板車上只墊了薄薄一層被子,一路上他也就比死人多一口氣,渾身僵直,等到明殊解了他的穴讓他能換個姿勢由躺變坐,別說逃走,就連站他此刻都站不起來。
香氣不管人的意願,彌散在小小的神殿間,養尊處優了一輩子的蔣相爺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乾裂起皮的嘴唇微微抖了抖,還是閉上了嘴。胃液侵蝕着他空空如也的肚子,飢餓感燒灼着他的精神,身體的酸痛疲倦也無法幫他抵制食物的誘~惑。然而他也只是將目光在火光下的少女面上停了一瞬,便閉上了眼睛。
這幾日看着她神乎其技地改變了身材和相貌,無法言語無法動彈的自己根本傳不出消息,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帶着自己不慌不忙地穿過重重關卡,離宣城越來越遠。
直至傍晚時分,她終於解開縮骨神功,恢復身材和容貌,他才能在萬般驚駭中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個神秘而強大的女人,當真就是他在宮牆外看到的那個有着絕世氣勢的,傲慢的少年將軍。
可是明殊怎麼會變成魏冉的孩子?他怎麼會是個女人?
疑惑在他腦海中盤旋不去,想到明殊所立下的累累戰績,想到她幾次三番地破壞了自己的安排,想到從貴妃那裏得來的消息……顧昀是個斷袖,他與明殊有染。
這哪裏是斷袖,分明是顧昀與她兩~情~相~悅,幫着她隱瞞下了女子的身份。
原來如此!
明殊站起身,活動了活動身體,長長地舒展了腰身,沒有半點少女該有的矜持和羞澀。如果不是因為她現在身着女裝,女性的特徵又十分明顯的話,蔣惟一定不會將她當成女人。
她做男人的動作時,實在是太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