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的溫暖
阿曦是沈君曦的乳名,柳明庭與沈君曦幼時相識,四周無人,他以幼時乳名喚她,見她沒有阻攔自己繼續這麼喚她,心情放鬆不少。
沈君曦只顧着喝酒,沉默着不說話。
良久,柳明庭猶豫問道,
“阿曦服用的藥物可傷身?”
沈君曦輕晃着杯盞漫不經心的答道,
“還好,老爺子很快就會回來。”
目前知道她女扮男裝的只有三個人,天雪、柳明庭、老爺子。
她服用的藥物能夠改變人的聲音、體態,讓她從聲音、形態上看着與男子差異不大,服用時間久了會導致嗜睡、宮寒、腹部鈍痛,甚至不育。
杯酒難消愁,沈君曦就一杯接着一杯地飲酒。
娘親所遭恥辱,她終是放不下。
煮酒的朦朧霧氣縈繞在沈君曦高冷傾城的容顏上,她泛紅的眼尾漸染着一抹風華絕代明艷。
柳明庭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開口說道,
“老將軍這一仗說不準要打多久,但往後還有我,事無大小,明庭都會幫你,忠心於你。”
柳明庭一直都知道,自從他脫離沈門成為帝王心腹后與和侯府、與她的關係都不會再似從前。
饒是他拼盡全力追隨着她,待她好,她依舊好似一捧流沙。
他握得越緊便流逝的越快。
沈君曦的手顫了下,沒懂柳明庭“說不準”的意思,抬眸望着他的眼睛。
意識到失口的柳明庭唇邊勾起柔和淺笑,寬慰道,
“那些南唐亂黨從未讓朝廷省心過,將軍最長一仗打了足足八年,阿曦總得有旁的打算。”
沈君曦望着杯中酒晃動的酒液,嗓音低幽道,
“是啊,老爺子要守住北唐,小爺要守沈府,府內那些野狗臭鼠也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
說話間,房門被敲響。
秦箬竹抱着厚實的狐裘披風走進來了。
她朝着柳明庭屈禮,指着披風邊角的污泥抱怨說道,
“主子,您看,您最喜歡的這件狐裘都被那笨手笨腳的九皇子弄髒了,邊域雪狐的皮毛,多矜貴啊,多少皇子公主都求不得呢!”
沈君曦鴉羽般的長眉緊皺,沉聲問道,
“你送他回院子裏了?”
秦箬竹搖搖頭,回道,
“奴送九皇子到了書院門口,他非要自己進去便由着他去了。”
青花翠玉杯被擱回桌面,發出“嗒”的一聲清響。
沈君曦原想着夜裏雖冷,病秧子身上有件狐裘禦寒應該也凍不壞,沒想到他竟然還脫了,就他那個枯敗身體,再得了風寒是神仙都難為他續上三個月的命。
柳明庭望着沈君曦臉色,朝着秦箬竹揮了下手,等秦箬竹會意退出去才緩聲開口,
“阿曦究竟為何在意他?此番老將軍率領三十萬兵馬與南寇大軍對峙數月久戰不下,本欲借道榕國邊陲麥城,於戰場上前後夾擊圍剿南寇叛黨,但榕國為明哲保身,拒不借道給我軍通行。”
“陛下為此事給遠嫁榕國的長公主蕭傾城遞了信,長公主為借道一事便在勤政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不料卻被削去妃位打入冷宮。蕭傾城在出嫁前是陛下最為尊重的皇姐,此事引得陛下勃然大怒。”
“宸妃巫蠱毒害皇后一事子虛烏有,只因遭受牽連是不假。但陛下對榕國憎惡至極,此時蕭宸便是求助於你也保不住地位。”
不似早前強硬的語氣,柳明庭這會兒收了脾性,苦口婆心的勸沈君曦。
“榕國雲帝一向與北唐交好,為什麼不願意借道?”
沈君曦沒想到柳明庭能向自己提起這些,往日他可是隻字不提,便順着他的話問下去。
柳明庭輕嘆一口氣,
“不知,當下榕國內廷的情況,誰也不知。”
他望着沈君曦深邃如夜的眼眸,溫聲哄道,
“但是阿曦,陛下多疑,蕭宸有意親近與你,絕非善類,我不得不防,白日是我不對,是我以下犯上,原諒我,行嗎?”
寒風卷着雪花落於桌面,沈君曦回以他一抹明澈的淺笑,坦然道,
“多謝柳大人好意,往後本侯會小心,只不過本侯的事也好,沈府的事也罷都不歸禁衛統領操心。”
說著,沈君曦起身走到柳明庭身前。
她抬首,天鵝般雪白的頸項如脂似玉,一雙濃艷華冷眸子裏彷彿凜冽着寒風,嗓音落的極低,
“只不過我依舊需要警告你,蕭宸的事我有分寸,你不可插手,你若真敢背叛我與沈府,你的命我會親自取走。”
“為了你我情分,為了你的身家仕途,望柳大人往後謹言慎行。”
極近的距離,呼吸交錯間讓柳明庭的心臟不受控制的收緊。
音落。
沈君曦在柳明庭的注目下轉身離開。
有的人像明月,美輪美奐令人神魂顛倒卻永遠懸於天宮,不可觸及。
*..........
夜色深深。
沈君曦快步走在萬松書院的廊道上,朝着落在自己身邊的黑衣人問道,
“怎麼這麼快回來?百年以上品階的雪參這就有下落了?”
當下無人,蘇天雪扯下面罩,將手塞進沈君曦袖子裏取暖,語氣嬌蠻,
“去了不少家有名有號的藥鋪都問不着,這殺人容易救人難,少主這麼急着要,還得是百年以上的人家上哪找嘛!
據說九星宗在雪嶺天山藏了不少好寶貝,但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為了救大哥,我宰了他們的鎮派靈狐,不敢去!”
沈君曦皺了皺眉。
隱醫谷最輝煌的時候從不缺天材地寶,有大把人願意送上門,只求醫好所得病症。
如今想尋這些稀罕藥材卻成了難事。
“不行少主你問皇帝老兒要試試唄!皇宮庫房裏珍奇異寶那麼多,缺根好參嗎?”
蘇天雪晃着沈君曦的胳膊。
“要來無用,宮裏的庸醫不會保存,雪參沒了冰魄作伴不出一月便會失了藥性,和普通人蔘全無區別。”
沈君曦無奈解釋一句。
“冰魄是什麼?”
蘇天雪無辜的眨了眨眼睛,一雙嫵媚眸子盈盈晶晶的,模樣嬌柔撩人。
但這種可愛的神情僅限於面對沈君曦。
在江湖上她是羅剎毒女,在沈府後宅她是恃寵而驕的寵妾。
唯有在少谷主沈君曦面前,她是隱醫谷長老之女蘇天雪。
蘇天雪的反問讓沈君曦揉了揉太陽穴,都不知道從哪裏解釋起了,更都不知道大長老平日裏都教了她什麼。
“也罷,不甚重要,我還有旁的法子~!據說潁川康王妃難求子嗣,元宵節前要來京中祭祖,應該也會求醫,到時候我試着以雪參為條件為她醫治,王孫貴族總該是辦法多,她若是能拿來,少主親自出馬去為她瞧病不就得了。”
“這樣我們得雪參不費力氣,不用花銀子,還能賺大把銀子!”
蘇天雪自知醫術差勁,不及沈君曦十分之一,這便出了個好點子。
沈君曦點頭,沉聲道,
“可行,此事你去準備。”
說罷就撫下屬蘇天雪的手,丹田提氣飛向蕭宸所在的院落方向。
“嗯,那銀子歸我哦,唉……少主,你這也不是回梅院的路啊!”
“難道是去找那個病秧子了?”
面對抬頭就消失的沈君曦,蘇天雪原地嬌蠻叉腰,氣乎乎的跺腳,
“都沒告訴我為什麼救他!哼~做了大官,當侯爺不理人了!”
“氣死了!”
“要不是看在你處處被人制肘,處處遭人欺負的份上,我才懶得管你!!”
………………
冬風凜冽呼嘯,沈君曦悄無聲息地落在蕭宸所在的院舍。
嘈雜的喧鬧喊聲從染着燈的右側廂房傳來。
左側廂房以及前院廂房都是暗寂一片。
萬松學院後院共有齋舍六十二間,多數都是四人住在一個院裏。
沈君曦不清楚蕭宸住的是哪一間。
“五魁首,六六六,七個巧,八匹馬…幹了這杯!”
“不行了,陳某得去小解…去小解!”
……
“吱呀”
左廂的房門被從內打開,醉醺醺的陳榮赫出了門就想扯褲子,但一看院內站着個黑影,頓時就給嚇的一激靈,
“誰?你是誰?”
倒不是怕鬧鬼,是怕巡查老師。
萬松學院內嚴禁學生斗酒,違者逐出學院。
“蕭宸住在哪?”
聽到是年輕的嗓音,提心弔膽的陳榮赫大鬆一口氣,不耐地擦了把額上的冷汗,唏噓道,
“同窗,你是誰派來的啊?不知道大半夜的人嚇人嚇死人啊?那人最近也沒領到生活器具,他那屋真不剩能砸的東西。”
沈君曦朝着陳榮赫走了一步,殷紅的唇角輕勾,
“這麼說,過去都是誰來呢?”
燭火透過窗紙映出昏黃的光,暗夜中,沈君曦一雙濃墨般的眼睛艷麗邃寒,僅是一瞬,便讓陳容赫醒酒了,打心窩子裏發冷,低頭做輯道,
“侯…侯……小侯爺……”
“小人雖同九皇子在一個院子內,但嚴苛守紀,從未欺辱過九皇子,還請小侯爺明察啊!平時來的人都是誰派的在下也不清楚。”
“他就在對面,在對面!”
沈君曦心知在萬松學院的這些人個個都是人精。
他們得罪不起自己,張楓林、何瑜他們那些世家子弟同樣罪不起,肯定不敢說的。
其實他不說,她大概也能猜到。
無非是早前就視蕭宸為眼中釘的皇子公主們派人所為。
陳榮赫不過是外省官員的子弟,在沈君曦面前哪裏敢抬頭,直到沈君曦走遠才敢抬頭,被嚇得連尿都憋回去了。
沈君曦推開又黑又冷的房門,一股冷寂的寒意迎面而來。
對面的窗竟是開着的。
蕭宸一襲單薄白衣坐在窗前,從側面看,下巴與頸項彷彿瘦到極點,冷氣包裹着他,他卻像是感受不到冷一樣,還在抄書。
聽到身後的動靜,蕭宸偏過腦袋看過來,在對上沈君曦的目光持筆的手驀然僵了。
“蔣公明究竟罰你抄多少遍禮記,怎麼像抄不完似的?”
沈君曦雙臂環抱,輕掃了眼空蕩蕩的屋內,一張床、一張桌。
的確寒酸的連砸都沒得砸。
蕭宸的手凍僵硬了,撂筆的姿勢都是僵硬的。
他一手撐着桌面想站起來,但試了下,沒成功,低眉回道,
“三遍,原本還剩的不多,早上被小侯爺撕了。”
沒有抱怨的意思,就是在回答沈君曦的問題。
“行吧,收拾,收拾,跟小爺走。”
沈君曦語氣依舊囂張的說道。
其實柳明庭說的也沒錯,沾上蕭宸會有些膈應皇帝,但“遺孀”的名分實在是太誘人了。
若是在老爺子回來前她的女兒身被發現。
不僅不能繼續留在萬松學院,皇帝也必會下旨給她安排婚事。
她再想護住沈府便是難上加難。
此事若成,利大於弊。
“小侯爺要去哪?”
他的面容平靜蒼白,好似是水墨畫走出來的人,又或者是快被凍得羽化成仙了。
“叫跟小爺回梅苑,你該不是又起不來了吧?怎麼就……”
沈君曦想說他不知冷熱,但是看看他這屋子裏,的確也沒能取暖的物件,說了一半便止了,
“你趕緊的,別耽誤小爺睡覺。”
蕭宸眼底閃過窘迫,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雙腿不覺得冷,好像一時失去了知覺,不受控制,站不起來,與早上跪在石子路上如出一轍,回道,
“小侯爺願意幫助蕭宸救出母妃,蕭宸感激不盡,無以為報,只是蕭宸再去梅苑恐是會拖累小侯爺。”
“怕拖累小爺?你這裏除了爛了幾個洞、棉花露在外面的舊棉被,底都快磨通的那雙鞋,還有別的能過冬的物件嗎?過陣子,就算小爺救出你母妃,你也沒命見。”
沈君曦今夜本就煩得很,更受不得蕭宸這墨跡性子,語氣裏帶着顯而易見的嘲弄。
不待他磨蹭下去,幾步上前,將他從椅子上拽起來。
蕭宸緊咬着下唇,硬是被她強行撈了起來,半個身子都貼着她。
這般寒天裏,人早就被凍得木木的。
她帶來的點點微溫反而使他覺得冷得徹骨酸心,甚至莫名其妙地產生了要落淚的衝動。
沈君曦半擁着蕭宸出門,同時一直掐着他腰,點他腰間穴位,指尖用了極大的巧勁兒,一股強烈的酸痛感由尾椎竄上顱頂天池穴,猝不及防令蕭宸止悶哼一聲。
曖昧不清一聲讓院內原本喧鬧西廂房剎時安靜。
燭火也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