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肚子的記憶(二)(6)
我拉開門,看見門口站着的不是姚三才,而是姚寧。姚寧的雙腳沾滿了泥巴,手裏拿着一根木棍,木棍的一頭也沾滿了泥巴,另一頭卻沾滿水泥。原來是你,你怎麼搞得這麼臟?姚寧說打起來了嗎?什麼打起來了?姚寧說跟爸爸。還沒有。你去哪裏找來的木棍?姚寧說工地,我以為我來晚了。我拍拍姚寧身上的泥土,說還早着呢。
媽媽剛說完還早着呢,我們就聽到爸爸的聲音從樓道里傳來,說什麼還早着呢?媽媽低着頭給我拍身上的沙子,我們只聽到爸爸的聲音,還沒有看見人。但是從聲音可以判斷爸爸正從樓梯走上來,他還笑嘻嘻地。姚寧,怎麼了?我看見蘇玉玲抱着姚寧拍打着。是的,我正低着頭拍打着姚寧沾滿沙子的衣服,沒有馬上把頭抬起來。沒有馬上抬起來是因為我要整理一下臉上的表,也就是要在幾秒鐘之內,把剛才還放鬆的臉部肌肉繃緊,保證在抬起頭之後,有一張憤怒的面孔擺在姚三才的面前。十幾秒鐘過去了,我對自己的臉部還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只是低頭說了一句你還有臉笑,你差不多把你的兒子餓死了。這句話的脫口而出,使我的憤怒變成真正的憤怒。我的表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看一眼蘇玉玲由白變黑的臉,我就知道問題有多麼的嚴重。我一拍腦門,我把姚寧的午飯給忘啦。蘇玉玲說不光是午飯,還有我的工作,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反覆交代今天中午我有特別重要的事,可是你把我的話當成了耳邊風,你從來就沒有支持過我的工作。是是是,我向你檢討。蘇玉玲說光檢討有什麼用?分不到住房你向我檢討,評不上職稱你向我檢討,買不起小車你向我檢討,沒有時間陪我們去旅遊你向我檢討,過不了性生活你也向我檢討,你都快成檢討專家了。今天我不要你的檢討,我要你跪下,我要你離婚。我看了一眼姚寧,玉玲,能不能換個時候,當著孩子的面不好。蘇玉玲說這有什麼。她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一個八度,我的雙腿一軟,叭噠一聲跪到房間的地板上。但是我挺胸收腹,擠眉弄眼,身體雖然跪下了,心裏卻高高地站着,臉上沒有一點兒想要改正錯誤的表,倒像是在跟蘇玉玲玩下跪遊戲。
看着姚三才扭曲的五官,我差一點兒就笑了起來。再不聲討一下他,我就堅持不住了。我拿起寫滿罪狀的處方箋,姚三才,現在我給你開個處方:第一,你沒有一點兒本領,連副高都評不上。第二,分不上房子,結婚十幾年,我們的房間還擺不下一張餐桌。第三,沒有給我買過任何化妝品,使我的皮膚過早萎縮,我的青春和心理損失巨大。第四,從來都不支持我的工作,比如今天,我好不容易才把我們報社的領導約出來,我們剛一開始談話,就接到了姚寧的傳呼,一樁好事就這樣被你給攪亂了。如果不是你不按時下班,就不會有這樣的結果。我們的事就會延長一些時間。你看她裝模作樣的樣子,好像真的。你會有什麼事?蘇玉玲說關於我的前途。不就是想讀研究生嗎?不就是不想交那幾千塊錢的學費嗎?如果我的這個課題進展順利,哪裏還用找你們的領導。這時姚三才的臉上除了滑稽還增加了一點兒得意,他從地上站起來。他就要動手啦。我向後退了一步,手裏緊緊抓住雞毛撣子。我等了一會兒,姚三才不但沒有動手,反而說今天我請客。聽到請客,蘇玉玲的臉部稍微有點兒鬆弛,她說太陽從西邊出來啦?不可能,只是我現了一個奇怪的病例,這個病例可以產生一篇震動醫學界的論文,這篇論文會給我帶來職稱,職稱會給我帶來房子,也會帶來項目,帶來項目就會帶來錢,帶來錢就會帶來你的青春補償費,就會帶來你不再跟我說離婚。蘇玉玲說這太遙遠了,我已經說過你再分不到房子,我就跟你離婚。再等半年,再等半年怎麼樣?你無論如何再等半年,我已經看見房子向我們走來了。蘇玉玲說我怎麼一點兒也沒有看見。那是因為你患了盲目症,這麼多年你都熬過來了,還在乎這半年時間?蘇玉玲說我最多再等你三個月。假如三個月你再分不到房子,我是真的要離了。三個月之後,也許說離婚的不是你,而是我。蘇玉玲撇了一下嘴巴,鬆開手裏的雞毛撣子。這意味着解除警報,我以為她除了叫我下跪,還會給我幾雞毛撣子。現在不用擔心了,她把雞毛撣子放下了。儘管我們就要離婚了,但是我還是要請你下飯館。我抓起茶几上的一個空杯子,朝着蘇玉玲一舉,說祝賀!蘇玉玲說祝賀什麼?祝賀你今天辦了一件重大的事。蘇玉玲的臉頓時舒展開了,臉上的皮膚都快包不住正在無限放鬆的肌肉了,她說(應該是她笑着說)這有什麼好祝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