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肚子的記憶(二)(4)
公章
x年x月x日
我看過他的證明,然後向他伸出了一隻熱的手。***我叫梁文廣,是這裏的負責人,但是能不能讓你看檔案我得請示上級。姚三才說幫幫忙,這個對我和病人都很重要。我拿着那張證明走出去,叫打字員小曠為姚三才倒了一杯水。梁處長走出去了,我停下手中的打字,端着一杯水來到姚三才身邊,問王小肯得的是什麼病?有沒有生命危險?什麼時候可以出院?醫藥費大概需要多少?動不動手術?要不要化療?姚三才面對連珠炮似的提問,始終只說四個字,那四個字是:無可奉告。姚三才一直“無可奉告”。有什麼無可奉告的,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誰不知道他得了愛滋病,全郵政局都知道了,你還無可奉告。姚三才說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王小肯得的絕對不是愛滋病。那是什麼病?姚三才說無可奉告。女的說無可奉告就是愛滋病,除了愛滋病還有什麼無可奉告的?
梁文廣帶着一個人走進來,這個人的肚子比他的雙腳先進入門框,他的身體向前挺進時兩腿微微分開,走着那種標準的領導步伐。我再也不敢跟那位打字員啰唆,用一種哀求的眼神望着走進來的兩位。梁文廣向姚三才介紹,我是馮副局長。我握着姚三才的手,姚醫師,看檔案恐怕不太可能,除非你是人事部門的。姚三才說不讓看也可以,但你們就多付一點兒醫藥費。這個問題提得好,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這樣吧,你可以在這裏看,但必須由梁處長陪着你看。姚三才說我從來都沒說過不在這裏看,我只是看看,不會把檔案拿走。馮副局長對梁文廣說讓他看吧,然後跟我握握手,走了出去。梁文廣打開保險柜,從裏面拿出一沓厚厚的卷宗。我一看見那一沓卷宗,心口就嘭嘭地猛跳了幾下,那不是紙,那是人,是一個人的生命、前途和健康,是活生生的王小肯,王小肯呀王小肯,你也有今天,我現在就要把你的肚皮劃開啦,就要看見你的心臟和大腸啦。
我站在門口等爸爸回來,帶我去食堂打午飯。早上媽媽送我到學校門口時,反覆對我說中午媽媽有特別特別重要的事,不能回家買飯,放學后,你就回到家門口等你爸爸,一直等到他下班。那時我一邊繫着紅領巾一邊哼哼地回答媽媽。現在,繫着紅領巾的我,站在二樓的家門口等爸爸下班回來。住在三樓四樓的叔叔阿姨們,一個一個地從我的身邊走過,他們走過樓梯口時,分別摸了一下我的頭,說等你爸爸呢。媽媽中午不回家。
我在樓道里站了一個多小時,兩腿開始麻,肚子裏出嘰哩咕嚕的聲音。我輪換了一下雙腳,最後覺得身體愈來愈重。我坐到樓道上,我的屁股一坐到樓道上,眼睛就立刻閉上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肚子餓醒,睜開眼睛看看樓道的外面,太陽光很亮,有幾個人在操場上走動,但是他們不是爸爸。爸爸肯定是不會回來了,也許是在給病人做手術。我還是到門口去呼一呼媽媽,看她在什麼地方?
電話亭的張阿姨問我,你帶沒帶錢?等我媽媽回來了再給你。張阿姨說你媽媽的呼機號呢?1278203319。張阿姨說我幫你呼吧。張阿姨的手指在電話上跳了幾下。到現在姚寧都還沒吃飯,做父母的幹什麼去了?天大的事,也得先讓孩子吃飯。電話鈴出嘟嘟聲,我把話筒遞給姚寧。說吧,姚寧。我接過張阿姨遞給我的話筒,裏面傳來媽媽粗重的喘氣聲。不用說話,我就知道這是媽媽的喘氣聲,我還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媽媽,媽媽媽媽。我哇的一聲哭了。媽媽說你爸爸還沒有回家嗎?啊——,你這個該死的,能不能輕點兒?痛死我了。媽媽,我快要餓死了,不是痛死了,爸爸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媽媽說我不是說你,你書包里有沒有錢?啊——,你讓我跟兒子把話說完好不好?你又不是沒有見過,怎麼急成這個樣子?你從來都不讓我帶零花錢。媽媽說你到黃伯伯家去吃好不?你跟黃伯伯說爸爸媽媽加班回不去了,媽媽今天有特別特別重要的事。啊——,你這個千刀萬剮的,能不能慢點兒,別動,啊——,別動,我快要死了。你做什麼快要死了?媽媽說你說什麼?我沒有聽見,剛才手機掉到床上了。你做什麼快要死了?媽媽說啊——,不是說你,你到黃伯伯家去吃,聽話。媽媽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這個機會。啊——,我求你了,快點兒快點兒快點兒。我不去黃伯伯家,我怕他家的狗。媽媽說不用怕,我打電話叫黃伯伯給你開門。啊——,搞死我算了。我要你回來,你不回來,我就離家出走啦。媽媽說別別別別別,啊————,姚寧,千萬別離家出走。我的事現在已經辦完了,我馬上就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