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戲仿隨筆(3)
然而她並沒有什麼大抱負,從來沒想過要在文學史上留名,她甚至聽到有人說自己是為文學史寫作不由笑出聲來。
但她對自己說一定要寫下去,因為只要寫了,她就跟她原來不一樣了,她就可以脫離某個人人皆知的物質領域進人到某個並非人人皆知的非物質領域。在那裏她的生命就獲得了新的定義,她不再是那個每月為痛經而苦惱的尋常女性,在那裏她的**和感都可能是番茄的,因為她可以盡把玩讓它們生長和膨脹,她可以用自己從未生過的故事把時間之船裝滿,讓它們滿載而去。她喜歡福克納說過的一段話:當那一天來臨,不僅寫作的狂喜消失,而且那種一吐為快與有話值得一說的況也都蕩然無存。想到死去時自己在身後留下了一些痕迹,那是件愉快的事,不過更為美好的是你留下的是你感到死而無憾的東西。艾琳沒把握此生她有沒有這樣的榮幸,不過這與虛榮心無關。所幸的是她寫廠,而且自認為無可替代。
始終不能理解時間的流動帶來和帶走的那些無法說的**時刻,它們是那樣的銘心刻骨,就像大海或者沙漠上的風吹起和留下的層層波濤和漣漪。然而比風深刻的是時間的痕迹並不在一個人的表面,而是存在於他或她的心靈深處,經久不滅,甘苦自知。
年末的一個夜晚,在上海,那天下着雨,街上薄薄的積水讓霓虹燈的影子拖得長長的。都在說世紀之交,所以這樣一個一如既往的夜晚就有了一些特殊的分量,而且還伴着一點點的盛宴將散的憂愁。記不清是在茂名路還是在衡山路上的一個小酒吧里,我們四個人面對面坐着,至少起先是這樣的。他是我偶爾遇到的一個人,和我男朋友是朋友,明天一早就要起程去美國。他帶來的女朋友很好看,穿着短短的帶流蘇邊的薄呢裙子,坐在他邊上小鳥依人的樣子。我們喝着同一種帶薄荷味兒的酒,聽着樂隊演奏的憂傷的藍調音樂,我們都有了一點離別的感傷。
話題一下就說到了文學,竟然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他說他是讀了聖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才開始知道愛慕女孩子的,他微笑地看了他的女朋友一眼,那個可愛的女孩溫柔地把頭靠在他的胳膊上。他說毛姆讓他精緻,而博爾赫斯讓他改變了對世界的觀察方式。他還說到亨利·米勒,說米勒讓他對生活充滿了激,變得胃口極好。我們四個一齊笑起來,大概因為他說的都是些大家都知道的作家。後來他說起了另外一些人和他們寫的作品,有的甚至我都沒有聽說過。他的女朋友和他的朋友對他所津津樂道的興趣明顯低下去,真正在聽他說的只有我一個人我知道。但他仍然說得很起勁,喝很多的酒,越說越高興。他沉醉的樣子真的很迷人,讓他年輕的臉在微明的燈影里閃閃亮。他已經不顧他的朋友和女朋友,只對着我一個人說。他一次一次地跟我碰杯,好像酒吧里就坐着我們兩個人。一種單純明朗的感覺從我的身體裏升起來,我和他四目相對,沉浸到另一片誘人的世界裏。
我的男朋友和他的女朋友起身去吧枱邊跳舞。舞池實在太小了,他們兩個抱得緊緊的。他還在絮絮地說,並不在意他們在跳舞。紫色的燈光旋轉着從那兩個年輕甜蜜的人身上一遍一遍掃過,酒吧里有了醉生夢死的感覺。這裏我來過無數次,這樣的感覺還是頭一次。我的心飄起來,在一種微微和醋意里,我因為激動而暈眩。我感覺到自己端坐的身體在煙霧和音樂里裊裊上升。我的手放在乾淨的桌布上,期待着他把手輕輕地放在我手上。但是他沒有。他一直在說話,說得很盡興。我盼着他說下去,不要停;也盼着他們兩個一直跳下去,不要停不要停。我看着他的眼睛和嘴唇,激動的感覺一直有。
這樣的一個夜晚,在酒吧里,俗世里的兩對男女,在這裏有了小小的交叉。而明天他們就要各奔東西了,什麼時候會再見只有天知道。外面的雨還在下,我們在音樂和煙霧裏靜止和沸騰。舞還在跳,燈光已經更黯淡。外面的夜很深了,而酒吧里的一切才剛剛開始。文學和俗世的區別大概也不過如此吧。他還是沒有把他的手放在我手上,因此這個夜晚是那樣的不真實。但是他的眼睛和嘴唇就在我的面前,這樣一個人啊,明天他就要萬水千山地到美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