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首先,是入城刺殺的刺客。
刺客自陳是柔然人。
根據對方的形貌來看,陸惟對柔然人的身份沒有疑問,但李聞鵲是否跟柔然人勾結這件事,顯然還有疑問。
因為李聞鵲大破柔然,柔然人恨他,應該更甚於其他人,他們更有可能想通過刺殺公主順便嫁禍李聞鵲,借皇帝之手來處理李聞鵲,一石二鳥。
都護府里肯定出了內鬼,否則柔然人不可能精準潛伏在馬車底下,事先無人察覺。
內鬼這一點,在隨後下毒事件里也能體現出來。
否則官驛廚娘,怎麼會無端端給公主下毒?
“李聞鵲挑選服侍公主的人選,都是詳查過家世的,就這樣還能混入內鬼,此事並非柔然人能做到。”陸惟道。
公主點頭:“不錯,我與柔然人打交道多年,他們不愛揣摩人心,計謀大多粗疏,更喜歡以武力直來直往,而且柔然已經衰落,此等在都護府內收買內鬼並埋下暗樁的事情,不像他們能做到的。”
陸惟:“所以,刺殺是柔然人,下毒是另外一批人,兩撥人之間有聯繫,可能彼此合作,互相利用。”
公主:“那剛才擄走我的,就是第三撥人了。”
陸惟:“刺殺和下毒要你的命,想擄走殿下的,則是要你的人。”
三撥人,不同來歷,不同路數。
但他們的共同目標之一,都是公主。
饒是陸惟,也覺得有些棘手。
如此一來,公主還能平安回到京城嗎?
公主見他沉默下來,戲謔道:“陸少卿後悔接這趟差事了?”
陸惟:“陛下有命,自當遵從,臣定當竭力,護公主周全。”
他說著場面話,一邊起身走到那兩個死人面前,開始搜查他們身上的東西。
搜了半天,從男人身上搜出一枚沉甸甸的金餅。
“這樣的東西,那女人也有。”
公主亮出自己手心的金餅,跟他的一模一樣。
不及巴掌一半大的金餅入手冰涼,小巧玲瓏,用火摺子一朝似有黃光,質地重量卻不像黃金。
不是通用的貨幣,也不是飾品,因為上面沒有孔洞,倒像是某種令牌或信物。
“黃銅?”
“不錯。”
如今朝廷禁止民間私鑄黃銅,如有黃銅物件流出,那必定是出自官坊作物。
金餅上面還有小篆一字,珍。
兩枚金餅上都是這個字。
看來是對應了數珍宴和數珍會。
也就是說,這塊金餅可能是數珍會的信物?
陸惟端詳思考,公主卻在看陸惟。
火摺子的微光勾勒出男人輪廓。
這男人很俊美,毋庸置疑。
即便在這樣一個狹小黑暗的洞窟里,他依舊不沾凡塵,飄逸如仙,彷彿與周遭格格不入。
公主見過的人不計其數,如陸惟這般出眾的,也少之又少。
如果早十年,公主遇見陸惟,說不定還會因為他這張臉抗拒和親,直接讓父皇賜婚。
但現在,她更想透過這張臉,剖開對方的內心一窺究竟。
“你從前聽過數珍會嗎?”她問陸惟。
“沒有,但殿下看這金餅的成色,很新。黃銅因為官府管控,即使私下採制,也只能成批製作,不會隨用隨做,這就說明數珍會可能是新近冒頭的。”
一個來歷不明的組織,竟然膽大包天到想要擄走公主。
“既然我們進也進來了,不如再往前走,看看方才那女人說的鬼市,究竟是什麼。”
公主說罷,當先就往甬道前方走去。
陸惟知道她不像外表那樣柔弱,也沒想到她膽子這麼大,還敢孤身去探鬼市,聞言伸手捉住她的手腕。
“殿下何必涉險,不如等李聞鵲他們來了再去!”
公主回首睇他。
“陸惟,你是在擔憂我,還是想趁機輕薄?”
對方聽見這句話,居然也沒鬆手。
“殿下如今危機重重,周身敵友不明,臣能理解殿下心中焦慮。不過,臣對殿下絕無加害之心,也是最希望您能平安到達京城的人之一。”
公主手腕輕輕一旋,泥鰍般從陸惟手裏脫離,反客為主,握住他的手腕,溫熱柔軟。
“等李聞鵲率人過來,的確人多勢眾,但也會打草驚蛇。沒有找到我,他們就一直不會死心,不如主動找上門。我的兩名侍女故意假裝被支開,原本晚一刻就會尾隨進來,如今既然陸少卿來了,就由我們二人先去探看一番好了,有陸郎如此容貌相伴,這一路也不寂寞了。”
她故意調戲,想看陸惟的反應。
但陸惟居然一笑。
他嘴角微微翹起,與之前清冷完全不同。
陸惟在劉復面前,多數時間凜然不可侵犯,因為他並不想跟劉復深入交流,也為了讓自己耳根清凈。
有李聞鵲在場時,陸惟則是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遇到的人不一樣,他就會露出不一樣的面目。
最可怕的是,他的每一種面目,都自然而然,並不違和。
此人貌若神仙,卻敢下狠手,剛才那個想偷襲的男人,直接就被他解決了。
“既然殿下堅持,那就恭敬不如從命,還請殿下給我幾分信任,畢竟前方危險重重,你我二人可能孤立無援。”
“自然。”
甬道雖然曲折狹小,還有無聲溪流。
沿着水流方向走上一刻鐘左右,視野逐漸變得開闊。
眼前有斜木橫枝,也有前方隱隱約約的亮光。
一簇一簇,搖曳不定的燭火團聚,遠近高低,如煙火人間。
可這裏是地下。
陸惟與公主對視一眼。
兩人都看不太清對方的表情,卻莫名默契意會。
陸惟將手中的火摺子熄滅抖落,與公主一道踏入前方的未知世界。
……
地勢,逐漸往下。
光,遠遠近近。
由暗而明,逐漸輝煌。
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但,最詭異的是,無聲。
這麼多人,居然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所有人或來或往,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前行,有些人身材高大卻衣着五顏六色,有些人瘦弱矮小也許是女子,卻穿着灰撲撲分不清披風還是布袋的外裳,他們身上毫無例外都有一個最為古怪的共同點。
那就是所有人都戴着面具。
面具有黑有白,也有花里胡哨的,面具雌雄莫辨,僅能從衣着身材形態上分辨這些人可能是男是女。
山風從不知名處吹入地底,接踵摩肩的衣料摩擦,還有燈籠里的燭火在風中細微噼啪作響。
除此之外,寂靜無聲。
饒是陸惟,也驚住了。
他很難想像,要怎樣的嚴刑峻法,才能迫使這些人一丁點聲音都不發出來。
要不是還有耳邊的風聲在,陸惟真要以為自己耳朵突然間聾了。
他沒有特意轉頭去看公主的反應,因為他知道對方此時內心的震撼絕不會比自己小。
街道兩旁,攤位鱗次櫛比,隨着兩人走下去,漸漸能看見賣的東西五花八門,從女人的飾品到兵器,大多能看出陳舊的痕迹,但也有少數如嶄新一般,買賣雙方靠手勢交流,絕沒有半句廢話。
這就是那女人口中的鬼市么?
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進行,這些人戴着面具,沒有開口,是害怕暴露彼此面具下的真實身份嗎?
相比起來,陸惟跟公主兩人就像兩隻闖入狼群的羊羔,他甚至能感覺到許多人正通過面具後面的眼睛在觀察審視他們。
無數道灼灼目光如有實質,在兩人身上劃下一道道痕迹,讓陸惟有種自己已經被窺視到毫無秘密的錯覺。
公主忽然扯住他的衣袖,將他帶往前面的一條岔道。
兩人剛拐彎,陸惟就察覺身後有人跟蹤。
他沒有回頭,反手握住公主手腕,腳步反而慢下來。
“嚇死我了,方才連大氣都不敢出呢,難道這裏的人都不說話么?”
公主小聲開口,嬌滴滴很是悅耳。
陸惟抽了抽嘴角,因為他知道,公主這話並不是說給他聽的。
果不其然,腳步聲漸近,兩人轉身,便看見三個人尾隨而來。
三個人自然也都戴着面具,只是身形粗壯,一眼望之即非善茬。
“二位是誤打誤撞進來的吧?這裏有許多禁忌,若不嫌棄,我等三人可以帶路。”
對方聲音應該是很洪亮的,此刻卻特意壓低了。
看來這些人也不是不能說話,或不習慣說話,只是不能在外面說。
公主一臉天真:“此處莫非世外桃花源?”
為首大漢越發肯定他們是不知世事的世族子弟。“貴人說反了,此地非但不是桃花源,反而是無間鬼獄。”
“此話怎講?”
“這鬼市自打幾年前便在,先前柔然人還在時,鬼市有時在上邊,有時在這裏,那李都護來勢洶洶,鬼市唯恐惹起大動靜,就徹底轉到地下,原先的買賣一樣不少,甚至有過之無不及,你們所能想到的一切買賣,這裏都有。”
在提到“一切買賣”時,花面具大漢語氣特意加重,意味深長。
公主開心:“那我想買個金步搖,回去送我娘親,這裏也有嗎?”
陸惟默默看着公主演戲,天知道公主親娘都薨了多少年了。
可話又說回來,若不是他清楚知道對方年紀,單憑公主語氣表現,此刻肯定跟這幾個人一樣,以為公主是碧玉年華。
這裏所見所聞,的確十分古怪,有這幾個人自己冒出來,幫他們解解惑,也是好的。
“自然是有,莫說金步搖了,小娘子就是想買幾個崑崙奴回去,也是可以的。”男人笑道,“你們初來乍到,不知規矩,這裏許多人,不想被人看穿身份,都是戴着面具的,否則像二位貴人這樣形貌出眾,很容易就遇上歹人了。”
公主:“可我一路走來,都沒看見賣面具的攤子。”
男人:“所以不懂行的人貿然闖進來,多數會被當成兩腳羊發賣。”
公主面露嬌怯,身體不由自主往陸惟這邊靠。
“那我們可得先去買面具才行!”
眼看她發揮得差不多,輪到自己登場了,陸惟這才拱手。
“我姓劉名環,這是舍妹,不知三位兄長如何稱呼,能否帶我們去開開眼界,在下必有重酬。”
公主:……
她沒記錯的話,汝陽侯劉復他爹就叫劉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