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公子許瞻(終篇)
她為孤寬衣,孤亦為她挑斷繩索。
將她推倒,欺身覆下。
孤第一回許她正對自己。
孤端量她的每一處,端量她脖頸上箍着的項圈,端量她肌膚上遍佈的勒痕,端量她身子的反應,也審視她的神色,審視她每一絲細微的表情。
她的隱忍被一次次攻破,呻吟也一次次逸出唇齒。
然孤的考驗,才將將開始。
孤告訴她,阿蘩要出嫁了。
孤問她,“你猜嫁誰?”
她以為是九卿。
呵,怎會是九卿啊。
孤告訴她,是嫁給沈宴初。
孤看見她恍然失了神。
她失神是因了她心裏的人只有沈宴初,她失神是因了沈宴初要娶的人不是她。
孤用力撞擊。
她嗚咽輕顫,她的身子屢屢乞降。
孤還要告訴她,“與魏使晤談,他並沒有提起你。”
孤不曾騙她。
她眼底沁淚,不敢淌下。
她犯下的事足夠她死上千次萬次,足夠她受萬箭穿心剝皮抽筋之刑。
但孤從未。
她背棄了孤,也被她的大表哥背棄。
然孤不知到底是誰可憐。
這一夜,孤沒有要她哭。
孤為她換了一副赤金的項圈,項圈很細,垂着一條長長的鏈條。
那是孤親手設計。
孤箍在她的頸間,於她的胸脯纏繞兩圈,打結,扣緊。
她完全順從,予取予求。
但她沒有通過考驗。
因而孤沒有放她離開,依舊留她在暴室之中。
她大抵也習慣了此處,孤來時盡心侍奉。孤不在時,一人蜷於牆角。
孤大婚前,曾去暴室。
孤告訴她,沈淑人要來了。
她跪坐起來,靜靜聽孤說話。
她極少這般認真地聽孤說話,也從未把孤的話聽到耳中,聽進心裏。
但如今,再也不必去計較了。
孤告訴她,沈淑人要嫁進蘭台了。
她大表哥要娶阿蘩,孤也要娶旁人了。
於孤而言,不能娶她,娶誰不一樣呢?
都一樣。
那便去娶兵馬。
她聽了很高興,只要不娶她,她就是高興的。
她垂頭淺笑,她說,“賀喜公子。”
是,三喜臨門,是燕、魏、羌三國的大喜事。
整個北地呈掎角之勢,輔車相依,首尾相援,必緊緊聯合在一起。
但孤並沒有什麼好高興的。
孤心中酸澀,卻也無可奈何。
孤要帶她出去,她竟不想走了。
她低聲呢喃,她說,奴想留在這裏。
她乖順地跪着,她說,青瓦樓不是奴該去的地方。
她說,奴就在這裏,不會離開。
是,青瓦樓就要來新人了。
孤也不知該說什麼,默了片刻,到底是走了。
孤是這世間最好的棋手,亦是這世間最無情的權力機器。
孤能翻攪風雲,抬手落子。
但無人教孤如何愛人,孤不會愛。
孤只知如何剿殺敵人,只知如何馴服猛獸。
風雨如晦,孤徹夜不眠。
那暗沉潮濕岑寂無一人的暴室,她可會怕?
她也會怕嗎?
她膽子極大,孤不知她會不會怕。
孤去了暴室。
暴室依舊,那些冰冷醜陋的刑具,孤未曾對她用過。
孤在夜色中朝她走去,她在夜色中朝孤跪了下來,乖順地垂頭。
那是對上位者的跪拜,是對主宰者的服從。
然她再不需再這麼做了。
孤,已決意放她走了。
孤用大氅將她裹嚴,將她抱出暴室。
孤已許久不曾抱過她了。
暴室四月,她已如一片輕紗。
她僵着身子,十分拘謹,她站在卧房時局促不安,微微避着燭光,惶然打量着周遭,她心裏的畏懼與慌亂全都落在孤眼裏。
孤也是在這時才好好地端量了她。
她的臉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唯有眉心一點紅痣昭示着她仍是一個活人。
她比原先更瘦,只一件寬大的軟袍在身上垮垮裹着,項圈與鏈條在燭光下閃閃發光。
小腿腳踝在微微岔開的袍子裏若隱若現,她赤着一雙腳,她的腳踝亦鎖着鐵鏈。
她的眼淚就聚在眸中,將出未出,將下未下。
她與孤的青瓦樓已經格格不入。
她可想起過從前那短暫的好?定也想起了五月的凌虐罷?
在那一刻,孤不知她在想什麼。
不。
孤從來也不知她在想什麼。
她逼回了眼裏的淚,雙膝一屈,垂頭跪了下來。
領口滑下肩頭,膝頭露在外面,她也都不管了。
孤怔怔立着,神思恍惚。
腦中空空,並不知自己此時到底想了些什麼。
距離上一回在青瓦樓好好說話,已不知是多久前的事了。
是有千萬年之久了。
孤問她,“你想回家嗎?”
她該回家了。
她從也不曾把蘭台當作自己的家。
孤在每一個輾轉難眠的漏夜,在每一次孤燈獨對時,都一次次地告誡自己,蘭台不是她的家,她不屬於這裏。
孤告訴自己,許瞻,夠了。
她該走了,你也該做個孤家寡人。
孤的將軍門客一次次進諫,請孤下令殺她。
他們一次次提醒,她是戰俘,是細作,是屢屢要刺殺孤的人。
她在燕國罄竹難書,樁樁件件都是死罪。
這樣的人,怎能留下?
孤知道昏君誤國。
孤不懼擔上千古罪名。
孤從也不曾殺她。
她垂頭溫順地說話,她說,“奴沒有家了。”
孤心口一窒,喉間發苦。
孤知道,沒有家,她也不會願意留下來。
她說沒有家,無非是憂心沈宴初不再娶她,也許也不願再要她了。
無非如此。
與孤並無半分關係。
孤心中凄愴,惱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孤若早些明白這個道理,就該在四月魏使來時,放她跟着魏國的車駕走了。
強扭的瓜,實在不甜,也着實不必。
她說,“公子只管吩咐,奴什麼都會做。”
孤何需她侍奉什麼。
蘭台不缺寺人,燕宮也並不缺啊。
孤的話哽咽在喉,到底再沒有說什麼。
她慌忙起身,在盤中凈手,乖順地為孤脫履寬衣。
她把茵褥錦衾都整理得鬆軟舒適,她侍奉孤上了卧榻,掖好被角,垂下紗帳,就要退下了。
她有一雙巧手。
一雙早早生了繭子的巧手。
聽說她這十六年,有十幾年都在侍奉人。
聽說她侍奉完父親,便侍奉外祖母,侍奉完外祖母,又跟去大營侍奉沈宴初,侍奉完沈宴初,又來蘭台侍奉。
孤從未嫌棄過這雙手。
孤心中唯有不忍,唯有憐惜。
孤拉住那雙手,溫聲與她說話。
孤說,“榻上睡吧。”
她縮回了手。
出了暴室,她便是不願的。
孤應當知道。
她十分小心地回話,“奴給公子守夜,公子夜裏有事,便叫奴。”
孤默然無言,並不強求。
不過是願她安眠,並不打算要她。
罷了。
都由她吧。
她去了屏風之後,就在那冰涼的地板上蜷着。
似在暴室之中一樣蜷着。
孤仍舊目不交睫,夜不成寐。
母親說孤十分憔悴,孤並不曾對鏡瞧過。
孤不願看鏡中那個暴戾嗜血的人,他的形銷骨立只會使孤益發覺得醜陋,覺得噁心。
孤嫌惡這樣的許瞻。
如她一樣嫌惡。
世人追隨的公子許瞻,是思深益遠,鋪謀定計。是淵渟岳峙,圭璋特達。
他們不知自己眼裏的公子許瞻,竟有一間暗無天日的暴室,竟囚了一個再沒有還手之力的姑娘。
他們若知自己追隨的公子許瞻是一個如此陰騭病態的人,可還甘願鞍前馬後,執鞭隨鐙?
孤不知道。
也無暇去想。
燕國的九月,已經生了涼。
孤給了她一張鵝毛毯子。
一夜不眠,天明又渾渾噩噩地去忙,忙完再渾渾噩噩地回蘭台,也不知這樣的日子到底何時才是個盡頭。
孤回來時,看見阿拉珠正在青瓦樓外放紙鳶。
一個沒有見過光的人,不會知道光有多好。
不知道光的好,便不覺暗夜難熬。
孤也沒有見過光。
孤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光。
孤沒有見過她清明放飛紙鳶的模樣,但她在沈宴初跟前,定然也會笑得這般明媚開懷吧?
她也會笑着對沈宴初說,“大表哥!快看!小七的紙鳶!”
她曾經,也這般鮮活吧?
可惜,孤沒有見過她這般鮮活的模樣。
孤望着鮮活的阿拉珠,眼裏心裏卻都是那個俯首為奴的小七。
忽而繩子一斷,紙鳶遠遠地盪去了天邊。
孤心中重重一嘆。
樓里的人也該走了。
也該回她的魏國,回她的桃林,做一個自由的人了。
孤進卧房時,她縮在牆角,埋住腦袋不敢抬頭。
她十分歉然,小心翼翼地與孤說話。
她說,“奴不是有意要郡主看見的,奴沒有藏好,郡主就到了屏風後來。”
她說,“以後奴可以藏在柜子裏。”
孤眼裏一濕,孤的心口似被刀刺了,絞了,被一下下地剁碎划爛了。
孤把她毀了。
孤抬手摩挲那赤金的項圈。
孤問自己,何苦啊,許瞻。
你圈着她,囚着她,困住了她的身子,也困住了你自己啊。
你如何困得住一個魏人的心啊。
她果真成了這副低賤的模樣,你歡喜嗎?
連阿拉珠都給她起了一個叫“阿奴”的名字。
你歡喜嗎?
孤捧着她的臉,以額相抵,良久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孤吻了她。
在大婚前夜。
孤也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再也不曾吻過她了。
回過神來卻又笑自己痴傻,孤從來也沒有真正地吻過她。
她從來都要孤守禮自重,她從來都是不肯的。
孤壓倒了她。
在大婚前夜。
就在這屏風之後要了她。
孤要了幾乎一整晚。
孤聽見了她壓抑不敢出聲的哭泣,孤看見了她那死死抓在地板上的手。
孤該知道,她是痛苦的。
她心裏滿滿當當的都是沈宴初,如何甘願在孤身下承歡啊。
屏后地板早已泥濘不堪,她倉倉皇皇地用袍袖去擦拭這滿地的狼藉,擦得乾淨了,便抓好衣袍縮到一旁,低低地垂着頭。
孤坐於一旁默然看着。
鐘鳴漏盡,長夜將完。
窗外天光漸白,孤問起她,“恨我么?”
孤知道她恨。
孤是奪了她清白的人,是毀了她一生的人。
她輕聲回話,她說,“奴怎麼會恨公子。”
即便低垂着頭,但那翕動的長睫早已暴露了她心裏的不安。
她不敢在孤面前說實話。
孤也並不強求。
天亮她們就嫁進來了,她也就走了。
既走了,又何必非得再問個清楚。
她說一句假話哄你,你便心安理得了么?
不能啊。
她累壞了,就在蘭湯中睡了過去。
孤睡不着,就立在窗前,看着曦色乍現,東方既白,看着樓外的天光一寸寸地明亮起來,看見大紅的綢帶佈滿了蘭台。
孤也不知立了多久。
她似做了噩夢,但醒來時又聲音極輕,就在榻旁垂手拱袖默然立着,沒有擾孤。
孤轉過身來,溫和地喚了她的名字。
“小七。”
這個名字,孤從前極少喚起,後來也再不曾喚過了。
她朝孤淺淺笑起,她叫孤,“公子。”
孤心裏酸澀,眸底險些迸出淚來。
孤問她,餓不餓?
她說,餓。
孤為她備了長壽麵,笑着與她說話,“補你的生辰。”
不,不是補。
是提前過。
她抬眸看孤,訝異的目光似一把鈍刀穿來。
一把沒有鋒刃的鈍刀,卻驀地穿透了孤的心口。
孤苛待了她。
她許久都不曾吃過飽飯了。
她習慣了孤的苛待,也再不會與孤的苛待抗爭。
孤胸口似有千鈞重石壓着,堵着,但孤不敢失聲痛哭,亦不敢掉下一滴淚來。
孤覆住那被她捂得溫熱的項圈,摩挲了許久。
她沒有躲開,只微微抬眸,小心看孤。
她真正地怕孤。
孤解開了她的項圈,也打開了她踝間的鐵鏈。
孤溫和地笑,溫和地與她說話。
孤說,“小七,回家吧。”
她怔怔抬眉,懵懵望孤。
她問,“回哪個家?”
還有哪個家啊。
她只有一個家。
她的家從來都在大梁。
孤給了她一隻小包袱,有她的桃花簪,有她的璽紱,還有那枚她最寶貝的雲紋玉環。
曾被孤摔成兩半,已被赤金鑲嵌完整。
孤把曾佔有她的東西全都還給了她。
可惜她的清白,再沒有了。
因而她恨孤,孤也都受了。
可她不知為何,竟哭了起來。
她怕被人知道曾經的不堪,害怕被人譏笑,驅趕,因而駭懼抱屈,因而哭了起來。
但她的事從也沒有出過青瓦樓,無人知道啊。
因而她也不必再怕。
她換好衣袍,背起包袱,就似最初在燕軍大營一般,跪伏在地朝孤磕了頭。
她說,“拜別公子。”
孤壓着心中萬般情緒,極力迫回眸中淚意,溫和地說話,“小七,保重。”
她眸中水光盈盈,也向孤溫靜笑起。
沒有再多言隻字片語,背着小包袱就走了。
她看起來很歡喜。
要回家了,要見她的大表哥了,怎麼會不歡喜啊。
她很歡喜。
孤的眼淚滾滾奔涌。
孤在青瓦樓看她,她拽緊小包袱,腳步輕快地往外奔逃。
奔逃。
奔逃。
逃離蘭台這吃人的樊籠,這黑壓壓的牢獄。
依稀記得問她,“我願意娶,你可願嫁?”
孤不記得是何時問過的話,只知道白露秋霜,大夢一場,好似已過去了千萬年之久。
那青色的高樓上飛檐走獸依舊,那篆刻“大樂”二字的瓦當也依舊,木蘭依舊,高門長戟依舊,這蘭台里的人,蘭台里的狼,也都依舊。
薊城蘭台三喜臨門,就要迎來兩位夫人。
孤心中空空。
胸腔中似有一股洪水要奔泄出來,但到底沒有奔泄的出口,便就沉沉地壓在心裏。
塵歸塵,土歸土。
她回她的桃林,孤做孤的君王。
喜樂乍起,鑼鼓喧天。
那一日,是燕庄王十六年九月初九。
孤。
孤是燕國之主,曾強留過一個戰俘。
如今願放她走。
孤無需洗白。
孤不懼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