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成長手記(一)(4)
正是夏天,我在人家院子裏的樹蔭下流了半天淚。***眼前是青藤纏繞的磚瓦房,屋檐下碎草葉在夕陽中舞動,樹根草汁散出芬芳的氣味,燕子在窗檐下棲居,麻雀在不遠處的土堆上覓食……這一切,都莫名地誇張、煽動了我的傷感,我在自己想像出來的分別中,在夏天的清風纏繞的濕漉漉的展望中,說了好多的分離在即、天各一方的話,好像永別似的。然後,在愈濃重的暮色中心境悵然地走回家去。
其實,第二天,我們又一起跑出去玩去了。
一個青春少女的想像的憂傷,是多麼的真摯,那淚水又是多麼的不可靠啊!
終於,踉踉蹌蹌走過了那樣一個不成熟的青春期。現在,粗礪的現實早已讓人處之泰然。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樣,眼淚似乎被歲月蒸得越來越少了。
可是,有時候,我依然會莫名其妙地沉湎於浮想聯翩的非現實場景之中。
那天,接近中午時分,我在辦公室里處理着案頭事務。大樓里忽然有人從高層跑下來,說地震了,而且,據可靠消息稱,待會兒還會有更大的地震。我慌忙收拾書包準備回家。同事說,你家樓層高,咱們這兒樓層低,不如就在辦公室里躲地震。我回答說,我家裏還有狗狗呢,它怎麼辦啊?就是死也不能讓它在驚恐中四處撞牆,單獨遇難啊。
我一邊下樓,一邊給好友電話通告,緊迫中甚至忘記了互致什麼話語。然後,鑽進汽車,狠踩油門。
車子在路面上飛奔,一些思緒也在我腦海中的\"軌道\"上飛奔、漫溢:
……斷壁殘垣、連綿廢墟中,我家的狗狗三三側躺在折斷的鋼筋水泥的夾縫中,渾身是血,小嘴半張着,像是傾吐什麼。它的身體已經僵硬,一動不動,只有黑色彎卷的毛毛在荒涼的廢墟中隨風拂動。它那雙驚恐萬狀的大眼睛用力張大,似乎依然等待着我回家……
這個想像出來的虛設場景,令我萬分難過。我丟下它,讓它在驚恐無助的、無比信賴的期待中死去,怎麼可以!我甚至想,倘若大難來臨,譬如戰爭,譬如不可抗拒的天災,將使我們的城市坍陷甚至湮滅,假若我們將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生死未卜,那麼,我先得抱着三三去醫院安樂死,讓它在我的懷中安然幸福地睡去,讓它裹着我的被子將它和它所有的玩具一起安葬,讓它放心地感覺到永遠和家人守候在一起。然後,再和親愛的人們奔赴難以預知的生路。我們是理性的成年人,我們擁有一定的智慧面對這個世界的殘酷和變異。可是,三三,它卻不能。
我越想越遠,居然想到我們的逃生路上。甚至,想起多年前在《猶太教法典》中看到過的一個片斷:兩個人在沙漠中迷了路,精疲力竭,出路卻在遠方。這時,僅僅剩下一瓶水是他們活下去的生活資料。倘若分享的話,兩個人將會一起死在沙漠中,同歸於盡;倘若留給一個人的話,這瓶水將會支撐他活着走出沙漠。在討論這個景時,有人說,\"寧可兩個人都死去,也比一個人成為他同伴之死的目擊者要好。\"另外有人說,\"保持自己的生命,優先於他人的生命。\"
我一邊開車,一邊迅速地抉擇着:從理論上,後者的論是成立的;但是在感性上,我堅決地選擇前者,哪怕是愚蠢的。
就這樣,我一路浮想聯翩,思緒萬千。
回到家中,三三熱烈地撲向我,我像災難過後的久別重逢一般,熱烈地擁抱三三。
其實,一切風平浪靜。
直到現在,什麼也沒有生。為此,我們感激上蒼的厚愛。
現在想來,我大概是個很善於在想像中勾畫凄涼前景的一個人,奔逸的想像如同一隻不成熟的馬駒,完全無視現實這個大草場上的遊戲規則。雖然現在,我的年齡和閱歷早已穩穩地佇立在這草場的邊緣成為牢固的柵欄,守護着那匹風馳電掣的思緒的\"馬駒\"適可而止,理智如同韁繩,適時的把現實的場景拉近眼前。可是,早年遺留下來的想像的\"痼疾\",像個貪食的喜歡偷吃零嘴的小孩,一旦那個\"天穹\"在我的腦中張開,它就會伺機而動,出其不意地來臨,讓我這個擁有足夠理智的成年人猝不及防,然後疲於收場,而又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