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莫紅梅
整個走廊,患者,家屬,所有人都看向這邊。
柳小琳這輩子最好面子,可今天她丟了徹底的人,就因為眼前這個男人,耽誤了自己一輩子的窩囊廢。
莫廣深內心震撼,柳小琳的話句句如針,挫敗感幾乎將他打入深淵,他只念叨着,“那你也不該,不該拿走。”
“媽媽沒拿。”
赤着腳跑來的莫莉,擠過人群,在無數同情非議探究看戲的目光里,拉住父親的衣角,懇求着搖頭,“媽媽沒拿,真的不是媽媽拿的,是我,想去幫你繳費,爸爸,你忙得飯都沒吃,我想幫你,真的。”
莫莉看向父親母親的目光可憐到了極致,她的表演漏洞百出,可在努力維持着謊言,想要留下這個支離破碎的家。
那一刻饒是心狠的柳小琳也有一絲不忍。
莫廣深心中碎裂開來,一腔憤怒在女兒的哽咽里化成一把刀,刺進自己的胸口。他不該恨柳小琳,他只恨自己,一事無成。他得承認柳小琳有句話說得對,他才是真正自私地人,害了莫莉,他摸着女兒的頭髮,終究沒忍心戳破。
莫莉死死地拉着父親,“真的是我拿的,可我下樓的時候弄丟了信封,對不起,都是我,是我把醫藥費弄丟了。我不想住院了,這裏沒同學,沒有家裏好,我早不想住院了爸爸。”
她紅着眼眶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保持着平靜,全身都在抖,無助的看向父母,看向周圍的人,想要尋求一點安慰和肯定。可在場的人,誰看不出來是怎麼回事。
她祈求各路神明,想要父母再給她一次機會,就好像只要這謊言還在,母親就不想離開了,父親也不會對母親失望,這個家就還在。
她絕望的祈求,在所有人目光里尋求安慰,找到可以幫她圓謊的可能,可神明沒有聽見,眾人也只是躲避着可憐人的無聲哀求。
可就在莫莉瀕臨崩潰前,看到人群外那雙熟悉的眼,目光交匯的一瞬,對方讀懂了她,清朗的男聲穿透層層疊加的壓抑,穿過謊言,接住了莫莉的祈禱,成為了實現她願望的神。
“是真的,我看着她拿信封去繳費,跑的太快,信封丟在了樓梯上也沒發現,被我撿到了。”
眾人回頭,纏着繃帶的賀子農站在人群外,手裏捏着一個牛皮紙信封,斜陽照在他身上,光柱里是飛旋的塵。
少年的話,讓在場的人一愣,隨即也開始懷疑,或許真是像莫莉說的那樣呢,但也有其他聲音,偏見和私怨像捉迷藏時蒙在眼上的布,到一樓繳費的馮庄老婆,聽見聲音過來,“撿的?是偷吧?你和你爸一樣,偷廠里害死人害了老闆不說,現在偷到醫院裏來了,連人家醫藥費也不放過,害人家差點沒了家。真是厲害啊。”
有人拉着馮庄老婆,“別瞎說,是誤會,你別在這瞎說了。”
馮庄老婆卻瞪着眼睛,“我瞎說了嗎?我家大庄還在那躺着,他爸卻醒了,憑什麼,還有我說錯了嗎,他爸偷廠里東西,錢是不是給他花的,這爺倆為了自己活,就要別人死。”
親戚強行把馮庄老婆拉走了,她這幾天受了不小的刺激,每晚在病房外啼哭,精神狀態極其不好,曾經那樣溫柔地女人,昨天就因為孩子多吃了一口飯,就說他敗家,說他心裏沒他爸還吃得下,把孩子給打了。
護士和親戚看不下去,可拉都拉不開。而汽水廠遇難者的事,住院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二,尤其是賀大年,前幾天王志剛找來的報社記者在這邊好一頓宣傳,拍照,採訪,現在誰人不知道王志剛不計前嫌,以德報怨。賀大年害人害己,沒被追究責任就不錯了。
此時眾人議論紛紛,視線一下轉移到了這個少年身上。
這種轉變是莫莉未曾想到的,要解釋,卻被柳小琳叫住。
莫廣深則沉默着,抱起赤着腳的莫莉往回走,莫莉掙脫開,看着被人指指點點的賀子農。他低着頭什麼都沒說,將那薄薄的牛皮紙信封放在她手裏,在眾人鄙夷猜忌的目光里離開。
莫莉的心在顫,盯着手裏寫着松柏鎮一中字樣的信封發獃,隨即驚醒般的沖走廊里的人喊着,“不是他偷的,他沒拿,他真的是撿到的,他幫我撿到的。”
沒人在乎真相是什麼,世上人只願意看自己想看的,有個精彩的開頭,後面的杜撰可以自由發揮,故事原本如何沒人在意。這人世太枯燥,總要用他人的悲慘來裝點平淡的人生,看一場好戲遠比為一個人證明更值得人花心思。
莫莉打開那個信封,裏面是一封簡短的休學申請,落款的名字她記住了,賀子農。
……
柳小琳的那條項鏈,最後回到了莫莉手上。
像一種禁忌,無論柳小琳還是莫廣深都沒再去觸碰。
可醫藥費的事迫在眉睫,這個時候,莫紅梅出現了。
莫紅梅和莫家斷絕關係已經有幾年了,當初紡織廠那事鬧得極大,莫紅梅成了街坊四鄰用來教育女孩子的反面教材。
那個年代,莫紅梅走的每一步都驚世駭俗。莫母當年因為她的事一口氣沒提上來,撒手人寰了,老家的親屬對這個不孝女多有微詞,莫紅梅也沒拖泥帶水,和莫家斷絕了關係。
莫廣深找過她好幾回,可莫紅梅像鐵了心和莫家斷了。她不恨莫廣深,因為哥哥是唯一幫她說過話的,那樣老實巴交的莫廣深,人生第一次和人動手,就是因為她。
她只是覺得與其讓莫廣深在親屬那邊左右為難,不如她自己做個了斷。
等她哪天混出頭了,再讓老家的親戚閉嘴,這世上一直都是笑貧不笑娼。
可惜,她跟桌球廳的張衡幾年也沒混出頭來,只是年齡在增加,她又是個有多少花多少,今天有酒今天醉的性子,莫廣深氣的幾次和她大吵。
希望她嫁個老實人,過點正常日子,再不濟,和那個張衡結婚也行,畢竟好幾年了,總要安定下來。可莫紅梅就是鐵了心,活得離經叛道,主意正得很。
而她和張衡,今天好明天分的。有時莫紅梅一走幾個月,再出現,身上就會有點錢,但誰也不知道她去哪了做了什麼。
彼時已經三十多的莫紅梅,雖消減了二十多歲時的氣焰,可她人漂亮,到哪都少不了獻殷勤的,自然也不缺錢花。
柳小琳一直不喜歡這個小姑子,總因她和莫廣深吵。莫紅梅便極少在哥哥家出現,有時候莫廣深去找她,她也找借口不見。
倒真的如斷絕了關係一樣。
但,有一點特殊的,莫紅梅很喜歡莫莉,自打莫莉小的時候就喜歡她。
莫紅梅一段時間就偷偷在莫莉放學後接她去吃洋快餐,給她買漂亮的頭玲子,還讓她藏起來別被媽媽知道。
幼時的莫莉不懂得別的,母親懶得管她,而小孩子中總是攀比有的沒的,攀比誰的公主裙網紗層數多,誰的爸爸會做手工木飛機,還有誰的媽媽最漂亮。
在莫莉心中自然是自己媽媽最漂亮,她總打扮得體,從不做家務,身材容貌保持的好,氣質上永遠昂着頭。
可柳小琳從沒在她學校里出現過,家長會一次都沒去過。
她和那些小朋友們說自己媽媽最漂亮,那些孩子都是不信的。
有一次她被同學逼急了,頭天央求母親放學來接她,母親只是敷衍着答應。
可她卻高興壞了,小學的孩子單純的很一整天都興奮着,和同學約好了放學來看她媽媽多漂亮,可讓莫莉失望了,接她的還是爸爸。
期待的落空同學的嘲笑,小孩子的言語從來都是直接而鋒利的。
那段時間莫莉走到哪都有人叫她撒謊精,直到姑姑莫紅梅的出現。猶如一個從天而降的天使,時髦的海軍領紅裙子,高跟鞋,燙的港風大捲髮帶着紅色波點髮夾,彎彎的眉紅紅的嘴,一笑比畫報上的香港明星還好看。
站在學校門口沖她笑,所有小朋友都拉着莫莉問那是不是她媽媽。
莫莉抿着嘴,虛榮心達到了頂峰,卻不敢說謊。
可莫紅梅朝她擠了擠眼,說自己是莫莉的媽媽,還拿出糖果給小孩子們。
一下子,莫莉彷彿真正的小公主,在所有人艷羨的目光里,滿足了她幼時所有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