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中有愧

第6章 心中有愧

隨着王志剛一起來醫院的還有警察,據初步調查結果是機器使用不當,亂扔的煙頭在器械口引發的連鎖反應。

但不管原因如何,作為汽水廠的老闆是肯定有責任的。

王志剛夠爺們,沒跑,砸鍋賣鐵的賠償。

只是這原因讓人嘩然,有工人最先反應過來,為王志剛抱不平。說平時王老闆三令五申操作按規矩來,下工都嚴格檢查消防設備,而且廠里也禁煙。這顆煙頭不說,機器還是在非工作時間運轉的,說明肯定是有人私自操作,導致的運轉不當。還有人說最近廠里總丟原料,怕不是有人偷偷運轉機器偷了東西。

可也有人反駁,機器運轉都是有專人負責的,怎麼可能被人偷用。七嘴八舌間也不知誰說了一句,“爆炸那天負責關閉操作機器的人,不就是賀大年嗎?”

這句話彷彿讓所有人醍醐灌頂。各種猜測八卦隨即颳起,“老賀平時就愛抽煙,咱廠規定了不能在車間抽煙,我看他在門口偷着抽了幾回。”

“老賀家窮的要命,最近他兒子還穿了運動鞋,供兒子上大學的錢還沒有呢,哪來的錢買新鞋,咱莊家人不都穿布鞋?”

“不是規定下工就操作關閉機器,爆炸的時候都下工一個小時了,怎麼還在轉,他沒關?為啥?”

輿論的風刮起來,各種對人的陰毒猜測就會永無止境的壯大。後續發展到有人開始為王老闆抱不平了,“他也是倒霉,好心幫鄉里解決問題,卻被坑了,說是負責人也要判刑,憑什麼?明明是操作員的事。”

“操作員賀大年不是還沒醒過來?”

“那就要老闆頂?”

“你個法盲,無論誰的責任,老闆都要負責的。”

“我就是覺得不公平,王老闆平時總強調安全操作,還給咱們都配備了護具,這擺明了就是賀大年的鍋。”

遇難者家屬們正找不到恨意的出口,一個出事的正是和賀大年關係不錯的,據說那天晚上下工沒回家,就是等王大慶收尾後去喝酒,結果和值班的都遭了殃。

其他的工人,一面跟着憤恨,一面慶幸自己和賀大年不熟逃過此劫。可也有人反應過來,王志剛一旦被帶走,工廠停工倒閉,他們這些人怎麼辦?已經沒了田,要是再沒了這份工,和躺在那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有些苦難,看着別人是大義凜然,蔓延到自己身上就是義憤填膺了。

工廠的人聯合寫了請願書,一方面希望王老闆別出事,一方面將滿腔的怒火都映射到了罪魁禍首,害了救世主和村裡人的賀大年身上,可村裡人的憤怒無法在一個還昏迷的人那發泄,自然就對準了其家人。

可賀大年老家沒人了,妻子也早過世了,家裏只有他十七歲念高二的兒子賀子農。

所以,哪怕賀子農也受了傷,還是被群情激奮的村裡人推着讓他去警局自首。

謾罵他父親的罪責,指點着他的頭,發泄着心中的怒火和恨意。

也有人看不過眼,拉扯着說他還是個孩子,這事和他無關。

那天賀子農是去給父親送飯,在門口被崩起的碎玻璃給颳了,沒缺胳膊斷腿,但受了很重的皮肉傷。

有人馬上反駁,“什麼孩子,父債子償,天經地義,還有啊,下了工送什麼飯,早就知道你爹在廠里有事吧。說不得老賀偷出來的原料,都是這孩子幫着運出去的,不然,廠里當時好幾個人,他也敢?”

賀子農站在走廊上,渾身僵硬發抖,紗布包着半張臉看不出他的情緒,可他一直低着頭,沒有反駁,那是因為他知道父親真的偷過原料。

少年的悶聲不吭,增長了怨憤的氣焰,推搡着他撞到牆上,也有人還尚存理智拉住要上腳踹的工人,嚴肅的看着他,“子農,你也不小了,該擔事了。事已至此,大家也不為難你,醫藥費王老闆負責了,本來你爹這份都不該給,ICU一天多少錢你心裏有數。

王老闆為鄉里做了多少,你們家恩將仇報坑了王老闆不說,這是要砸掉全村人的飯碗。大家鄉里鄉親這麼多年,嬸子對你不薄吧,你小時候沒飯吃,我可接濟過你家。”

那嬸子還在絮叨,一邊今年剛剛評了廠先進的葛建國,就不耐煩的指着他,“你識相的,就去派出所,說明情況。我不懂你們什麼認不認罪,這事你爹有責任,他現在沒醒,就你替他去,和我們代表一起,請願,你們不能坑了恩人,這麼沒有良心。”

賀子農依然低着頭一言不發,另一個倖存昏迷的工人馮庄的老婆,情緒失控的撲過來撕扯,“我不管你爹死活,我家大庄要不是因為你爹,現在也不能躺在那人不人鬼不鬼,王志剛要是進去了,斷了我家的葯錢,我就拉你們一起死,都下地獄去吧。

我家大庄,真是命苦,誰都不理你爹,就他好心,還和他喝酒。我呸,命都沒了,真是作孽了。”

旁邊小孩子哇哇大哭,那孩子還曾叫過他哥哥,說以後要像哥哥一樣學習好考第一名,賀子農那一刻像是被抽空了魂。

他的顫抖,並沒有引起同情,反而是更憤恨的推嚷。

拉扯間,賀子農身上的繃帶滲出血來,可他仍然一言不發,不是他不認,是怕一出聲就泄露了他曾經卑鄙的內心。

他回望身後加護病房父親插滿管的樣子,想到前些天父親叫他不必擔憂學費,嘆息着說他是老賀家的希望,不管如何,必須考出這個村子去,哪怕搭上自己這條命。

賀子農怎麼會看不出父親給他買鞋的錢有問題,母親去世前那些年花了不少錢,鄉里借了個遍,工資還債都還不完,他懂事,課餘去撿廢品,還被同學瞧不起。

可他家這幾個月桌上開始有肉了,從什麼時候起呢,從他貧血暈倒,還是從他撿廢品割破手沒錢打破傷風,父親氣的直哭。

就因為窮怕了。所以家裏金錢的寬裕,賀子農知道有問題,卻沒有戳破,他甚至心裏帶着點卑鄙的希冀。

就這一年,他考出去,一切都會好起來。他拚命努力,發誓以後肯定好好補償,只有考出去了他和他的父親才會離開這個貧瘠的地方,迎來希望,真正有自尊的活着。

真的就這一年,哪怕做人不夠光明磊落,他都想假裝視而不見。

很多時候,有錢才有資格善良和寬容,窮只會讓人變得更加齷齪。當好人,是有條件的。所以,那份默不作聲,在此時像迴旋的子彈打中眉心,讓人悲痛欲絕。

極度的自責,愧疚,以及看不到頭的黑暗,像是怪物的手,死死地扣住你的脖子,讓你每一分鐘都活在窒息中。

他想贖罪,可根本贖不完,還不清,那是人命。

更多的心灰意冷,是賀子農突然明白,他翻不了身了,那片貧瘠的村落,像是一種詛咒,即便他拚命學習也無法逆天改命。

所以在他毫無知覺的被工人拉去派出所,下跪磕頭,頂着他們寫的父親的“罪狀”,嘴裏機械的重複着設定好的台詞,再回到醫院又被主治醫生告知,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后。

那天午夜,賀子農脫下那雙寄予短暫虛幻自尊,而付出慘重代價運動鞋,直直的走上了醫院的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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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之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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