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5_遭遇(1)
……您兒子的一舉一動都顯示出了他的英雄氣概和紳士風範。***他的死必然使所有那些有幸與他相識的人感到無比難過,與其他人比起來,能和他共事讓人更感榮幸,從他身上可以看到那些睿智勇敢的將領和那些祖國與國王陛下的忠僕所擁有的所有高貴品格。我希望您能得到些許安慰,因為您肯定會感到他雖然死去,但猶如活着時一樣勇敢,無所畏懼,虔誠於神靈。因此,他必定會找到一處讓所有為國捐軀的勇士們得以安息的神聖樂土。
您的威廉·勞倫斯他擱下筆,將寫好的信折起。但對巨大悲痛的表達仍感到拙劣和不足,然而他已經儘力了。在第一次獨自指揮時,他失去了與他年齡相仿的夥伴——一位上尉和中尉,以及一個年僅13歲的小男孩。雖然如此,在這之前,勞倫斯還從未為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寫過悼信,照例說這樣的年紀仍該待在教室里玩錫兵小人。這是所有悼信中的最後一封,也是最薄的一封,因為沒有過多地提到先前的種種英勇行為。勞倫斯將信放在一邊,然後給媽媽寫了幾句心裏話。交戰的消息肯定會被登上公報上,他知道媽媽會擔心自己。比起寫先前那些悼信,想輕鬆地給媽媽寫幾句要難得多。他把內容局限在讓媽媽確信自己和泰米艾爾一切安好,不合邏輯地省略了他們都受傷的事。他已經在呈交給艦隊司令的報告中詳細冗長地敘述了整個戰役。他沒有心再為媽媽勾畫出一幅那麼殘忍的畫面。終於寫完了,勞倫斯合上小寫字桌,收起所有的信,將每封信都密封起來,裹上油佈防止受潮。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坐在桌旁,透過窗戶望向空曠的大海,久久無語。返回甲板雖然輕鬆,但卻得花費一番工夫。登上船樓,勞倫斯費勁地跛行到左舷邊,靠在上面,從上面審視着他們已經得到的戰利品——“女歌手號”。船帆鬆鬆垮垮地掛在船桿上,像波浪一樣起伏着。水手們正攀在桅杆上整理着索具,從上面往下看像一群忙碌勞作的螞蟻。那些龍以各種各樣的姿勢擠滿了甲板,使得眼前的景象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泰米艾爾的身體佔滿了整個右舷部分,這樣有利於它傷口的恢復,但是剩下的龍則擠在一起,各種顏色的龍翼和肢體錯綜複雜地纏繞着,空間狹小得使他們難以挪動身體。事實上光麥西莫斯就佔了餘下的所有空間,現在只好讓他待在最下面。甚至連平時認為和其他龍蜷縮在一起便有失尊嚴的莉莉也不得不把尾巴和龍翼搭在麥西莫斯身上,而年紀較大的麥瑟瑞爾和小伊茅達里斯沒有什麼忌諱,隨意地坐在麥西莫斯的背上,一隻龍翼懶散地晃來晃去。他們都昏昏欲睡,看起來大家還比較樂於待在這樣的環境裏。只有尼提德斯顯出煩躁不安,似乎不想長時間待在這裏,現在,他正盤旋在運輸船的上方,好奇地圍着船打轉。但是從水手們不斷抬頭向天上望的緊張神來看,尼提德斯飛得太低,讓他們感到不舒服了。沒看到都西爾的影子,可能他已經將戰報帶回到英格蘭去了。勞倫斯感覺得越過甲板倒有點冒險,特別是拖着自己那條不合作的腿。他只有小心翼翼地設法避開正睡覺的麥瑟瑞爾在空中晃動着的尾巴,以免被它掃倒在地。泰米艾爾也在安靜地睡着。當勞倫斯來看他時,他半睜開深藍色眼睛瞥了他一眼,立刻又合上了眼睛。勞倫斯不打算吵醒他,因為他非常高興地看到泰米艾爾舒服地睡在那裏。泰米艾爾那天早上食慾不錯,吃了兩頭牛和大量的金槍魚,凱因斯對泰米艾爾當前傷口的恢復況感到非常滿意。“真是種卑鄙的武器!”凱因斯厭惡地將拔出來的子彈拿給勞倫斯看。子彈上安着許多倒刺,並出猙獰的光芒,勞倫斯很慶幸能在被迫看這東西前把它給取出來了。“我從未見過這種東西,不過我倒是聽說俄羅斯人使用類似的武器。我可以告訴你,如果它嵌入得再深點,我可未必能把它取出來。”但是真是萬幸,幾乎嵌入皮下一英尺深的子彈沒有傷及胸骨。雖然取出了子彈,但是由於子彈上的倒刺和拔齣子彈的手術嚴重撕裂了泰米艾爾的胸部肌肉,凱因斯認為泰米艾爾至少有兩周根本不能飛行,或許甚至得要一個月。勞倫斯把手放在他寬闊的肩膀上。他很高興只需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就可以治好泰米艾爾。其他上校坐在靠着廚房煙囪的楔形小摺疊桌邊打牌,幾乎將甲板上最後一點可以利用的空間都用上了。勞倫斯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丟給哈考特一捆信。“謝謝你幫我拿着。”勞倫斯一邊說著,一邊重重地坐下,喘着粗氣。大家都停下玩牌,看着那一大捆信。“真不好意思,勞倫斯,”哈考特將信放進她的背包里,“可憐你還是那麼粗魯。”“該死的膽小鬼行徑,”波克雷搖了搖頭,“這更像是間諜行為而不是體面的戰鬥,好像晚上偷偷摸摸做的事。”勞倫斯沉默不語。他很感激他們對自己的同,但是現在他只能壓抑感,不去參與談話。葬禮的氛圍極度哀痛,站了一個小時,勞倫斯的腳已經不聽使喚了,而屍體用帆布縫了起來,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放在一邊,如果生前是水手的,會在他的腳底放圓子彈,如果是飛行員則放鐵子彈,在整個葬禮儀式過程中,瑞雷緩緩地念着悼詞。在早上餘下的時間裏,勞倫斯與現任副手在屋裏密談,討論關於兇手留下的“賬單”,一份讓人愁的長單子。從格蘭比胸膛里拿出了一顆步槍子彈。謝天謝地,子彈只是擦過肋骨,直入後背,但是由於失血過多,他持續高燒。勞倫斯的二副伊凡斯受了嚴重的腿傷,被送回英格蘭。馬丁至少還有復原的希望,但是現在他下頜腫得厲害,除了喃喃自語外說不了話,而且左眼已經看不見東西了。不止兩位將領受傷,只是餘下的地位不那麼高而已。一個步槍兵,都尼受了傷,另一個叫多奈爾的死了,傳訊員米格西死了。地勤人員們也遭到重創。其中四人被一架加農炮打死,他們去搬其他繩索時被擊中。摩根也在被擊中的人中,當時他正在搬一箱備用帶扣。如果損失的話,將十分可惜。或許從勞倫斯臉上看出了些什麼,波克雷說:“至少我可以留給你波提斯和麥克多那。”那指的是勞倫斯將領中的兩位,在特使到達后的窘困中,他們已被調任給麥西莫斯。“那你不缺人手嗎?”勞倫斯問。“我不能搶麥西莫斯的人。否則你將來要承擔主要責任。”“來自於哈里法克斯的運輸船——橘色‘威廉號’上有很多為麥西莫斯效忠的傢伙,”波克雷說,“沒有理由不讓你東山再起啊。”“那我可不和你謙讓了。天知道,我因為缺人手都快絕望了,”勞倫斯說,“但是,如果渡海慢的話,運輸船或許在一個月內到不了。”“噢,你先前在船艙里,所以沒聽到我們和瑞雷船長說的話,”沃倫說,“幾天前,我們就看到過‘威廉號’,離我們這不遠。因此我們派凱尼瑞和都西爾去接它回來,它會和我們待在一起。而且,我相信瑞雷說這艘船需要一些東西。他已經不再是明星了,對嗎,波克雷?”“沒錯。”勞倫斯一邊說,一邊抬頭望着索具。在陽光下,他看到數碼長的索具上的船帆非常難看地掛着,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如果它能給我們提供一些供給,肯定會放了它。但是沃倫你得知道,那是一艘艦艇,不是一隻船。”“有什麼不同嗎?”沃倫的漠不關心讓勞倫斯感到反感,“我認為簡單看來,他們不過是一個東西的兩種表達。或者是尺寸上有什麼區別?這確實是個龐然大物,雖然麥西莫斯在任何時候都可能從甲板上摔下去的。“我不會。”麥西莫斯說,但是他張開眼睛,瞥了眼自己的後腿,滿意地看到自己現在並沒有落水的危險后,繼續安心地睡覺。勞倫斯張了張嘴,又合上了,沒有貿然進行解釋。他感到戰役已經失敗了。“你們會和我們一起待幾天,然後有什麼打算?”“只能待到明天,”哈考特說,“本可以再待得久點,但我想我們必須離開。雖然不戰鬥時就不該讓龍們那麼過度勞累,但我希望把蘭頓單獨留在多佛的時間越短越好,他肯定不知道我們究竟去了哪。在看到你們像蓋伊·福克斯一樣開炮前,我們只是打算通過夜行計劃離開布雷斯特。”瑞雷叫大家吃晚餐,也讓被俘虜的法軍將領和他們一起去吃。哈考特怕和大家接觸過多容易暴露自己的女性身份,不得不借口暈船不去吃飯。波克雷是個沉默寡的傢伙,每次說話都不會超過五句。但是沃倫說起話來口無遮攔,尤其是一兩杯烈酒下肚后更是如此。而薩頓一肚子的新奇故事,都是他服役三十年的豐富經歷。即使船突然猛烈搖晃,這些人也會毫不在乎,而且滿懷精力地繼續講話。但是法國人沉默着,顯然是受了驚嚇。英國水手只是略微有點害怕,在整個吃飯過程中,他們壓抑的緒明顯增長。波克雷勛爵身體僵硬,然而依然保持着禮儀,麥克萊迪表嚴肅。甚至連瑞雷都非常安靜,寧願別人都忽略掉自己而長時間沉默着,不過明顯看出他很不自在。飯後,沃倫端着咖啡站在甲板上說:“勞倫斯,我無意侮辱你的老侍從和船員,但是上校,他們把氣氛搞得過於沉重。本來我打算今天晚上咱們給他們來個致命打擊,而不是長期的拖延戰,誰都知道血已經流得夠多的了。”“我期望他們意識到即使我們來晚了,也算給他們節省了很多,”薩頓親昵地倚在麥瑟瑞爾身上,點燃了一支雪茄,“因此,反而是我們搶了他們所有的戰績,沒有提到我們會共分戰利品。你知道,我們可是在法國戰艦攻擊前就到了啊。你還在乎方案是什麼嗎,親愛的?”他邊問,邊把煙放在讓麥瑟瑞爾可以聞到煙味的地方。“不,我向你保證,你完全誤解他們了,”勞倫斯說,“如果你們不來,我們就沒有可能佔領驅逐艦。不論它選擇什麼時候來,都不會把艦尾暴露給我們,那它也不會受到這麼嚴重的打擊。外面每個人都非常希望你們能來。”他不希望這樣去解釋,但是又不想給對方留下惡劣印象,因此勞倫斯又簡短地補充說,“在你們來之前,另一艘護航艦‘華勒雷號’被擊沉了,人員損失慘重。”他們感到勞倫斯的不安,也不再給他壓力了。沃倫似乎還想問些什麼,薩頓推了推他,示意他不要多說,然後叫身邊的隨從拿了一副牌。大家開始專註于思考遊戲,哈考特在海軍軍官走後也出來玩牌。勞倫斯喝完咖啡后,一聲不吭地走了。泰米艾爾獨自坐着,望着空曠的大海。他已經睡了一整天了,醒來也是為了另一頓大餐。他挪了挪身子,讓勞倫斯坐在他的前腿上,輕嘆了口氣,蜷起身子。“別太在意。”勞倫斯雖然這樣說,可他覺自己都不能做到。但是他為泰米艾爾可能會因為過多內疚於戰艦的沉沒而感到憂慮。“在我們左舷邊的第二艘驅逐艦,或許我們應該要求它的庇護,一旦他們關掉所有燈,熄滅我們的煙火,莉莉和其他龍就不會在晚上現我們。你救了很多生命,包括‘忠誠號’在內。”“我沒有感到內疚,”泰米艾爾說,“我沒有打算把它擊沉,但是不幸的是,它卻沉了。他們想殺了我的隊員,當然我不可能袖手旁觀。可是現在船上的水手看我的眼神老是怪怪的,而且根本就不敢接近我,這讓我很沮喪。”勞倫斯既沒有否認泰米艾爾覺察到的這個事實,也沒有虛偽地給他任何安慰。水手更願意把龍看做戰鬥機器,就像一艘能呼吸會飛行的船一樣,一個僅僅去執行人類意志的工具。他們很自然接受從他龐大身軀所能看出的強大力量和破壞力,因而即使任何一個高大危險的人都會害怕他。然而神風帶來了一種詭異的氛圍,“華勒雷號”的沉沒,過於讓人不安,而且感受不到一點兒人性。它喚醒了每一個關於來自天庭之火和毀滅的民間古老傳說。在勞倫斯的記憶中,戰役似乎已經成為夢魘。無盡的、散出華麗光芒的炮火和加農炮特有的紅光。夜晚中“夜之花”的灰白色眼睛,在舌間的嗆人煙火味,以及最難忘的煙幕的緩慢降落,猶如戲劇中緩緩落下的幕布。他靜默着,撫摸着泰米艾爾的上肢,一起看着船逐漸滑過後的痕迹。在太陽射出第一屢微弱的曙光時,響起了“起航”的命令聲。橘色“威廉號”清晰地呈現在視野里。不久,從右舷船頭望去已成了兩個點,瑞雷斜眼看着:“要是我們多用些人手,早些吃早飯,那她在九點前能走好遠了。”“女歌手號”停在兩艘更大的船間,已經開始準備馬上要進行的運輸。她將拉着俘虜,作為即將受到聲討的戰利品返航到英格蘭去。天很晴朗但有點冷,蔚藍的天空為即將到來的冬天做好了準備,裝有白色上桅帆和一流設施的“女歌手號”顯得愉悅萬分。似乎她不是作為戰利品被運回英格蘭,而是懷有一種慶祝勝利的心。一艘帥氣的帶有44門炮的船和一隊整潔的水手,將來她肯定會繼續用於服役,還會對每個戰犯收取人頭稅。不過頭天晚上不安的緒還不十分明顯,大部分人在工作時都很安靜。勞倫斯自己也沒睡踏實,正站在船樓上看着橘色“威廉號”急迫地逐漸駛近。不久他們就要再次分離,各自行事了。“早上好,上校!”哈蒙德走過來,和勞倫斯並排站在船欄邊。突然的打擾顯然不受歡迎,勞倫斯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不快,但是這並沒有馬上起到作用。哈蒙德太過專註於盯着“女歌手號”了,他的臉上顯出不得體的滿足感。“我們難道不能為了旅途找一個更愉快的開始嗎?”附近的幾個船員,木匠和他的夥伴正在修復破損的甲板。其中一個興高采烈地斜着肩膀的傢伙,叫李得維斯,是在斯皮塞德被帶上船的,現在已經成為船上公認的笑話大王。他坐在自己腳後跟上聽着勞倫斯和哈蒙德的談話,明顯不屑地盯着哈蒙德看。木匠伊科洛夫,一個魁梧卻很內斂的瑞典人,重重地朝他肩膀上給了一拳,拖着他繼續回去工作。“真沒想到您是這麼想的。”勞倫斯說,“您怎麼不希望是一個最好的開始呢?”“不,不,”哈蒙德說,擺明了在諷刺,“這只是個人希望。你知道有顆大炮彈穿過了王爺的船艙嗎?王爺的一個侍衛當場死亡,另一個受了重傷,沒過夜就死了。我能想像的到王爺該是多麼憤怒。比起數月來的外交,法國海軍在這一晚上可給我們更多的好處啊。你能想像到被俘獲的船長或許會被送到王爺面前嗎?當然我已經告訴他們襲擊我們的是法國人,但是這次是給他們確鑿無疑的證據。”“我們沒有必要像一些羅馬勝利者那樣,將被俘軍官當街遊行示眾,”勞倫斯紋絲不動地回答。他也曾經做過一次俘虜,雖然那時的他不過是個孩子,他仍然記得那個法國中型艦艇的年輕船長所表現的到位的禮貌,自己還很謹慎地詢問他關於釋放的條件。“在我看來當然如此——但我想事實並非那樣,”哈蒙德說,但這只是內疚地讓步罷了,接着他又補充說,“雖然那可能會很可憐,如果……”“說夠了沒有?”勞倫斯打斷他,不想再聽下去。“哦,請您原諒。原諒我打擾了您的清凈,”哈蒙德不確定地說,他終於意識到勞倫斯的不快,“我只是想讓您知道,王爺曾表達過希望能接見您。”“謝謝您,先生。”勞倫斯用這句話作為二人對話的結束。哈蒙德看上去想再說些什麼,或許是勸勞倫斯和他一起去王爺的船艙,或許是對王爺和他的會面給一些個人建議。但是最後他沒敢再多說什麼,欠身鞠了一躬后便匆忙離開了。勞倫斯不想和永瑆見面,不是不重視,只是因為目前身體不適,他不願意拖着瘸腿去王爺在船尾的住處。當傳話員試着讓他在等候室等會兒時,勞倫斯隨即說道:“當他準備好見我時再送話過來吧。”然後立刻轉身就走。那是一個匆忙而又混亂的見面,他試圖離開,一個男人堵住門口不讓他出去,僵持了一會兒,勞倫斯轉身徑直走進王爺的大屋裏。兩面牆上有兩個相對着的大洞,人們用藍色的大捆絲綢堵住以防止風吹進來。但是掛在牆上的長幅羊皮丹青仍然不時地被風吹得嘩嘩直響。永瑆坐在小漆木寫字桌後面鋪着紅色絨布的太師椅上。儘管航行顛簸,他手中的毛筆穩健地在墨盒與紙張間遊走着,滴墨未滴,還未乾的字跡反射出光芒,更顯出其筆法的乾淨利落。“您要見我,王爺?”勞倫斯說。永瑆寫完了一行,擱下筆,沒有立刻出聲。拿出一個石頭印章,沾了些紅印泥,蓋在紙張下部的位置。然後合上紙,放在一邊,連同另一張相似的紙疊起放進一塊蠟布中。“李風。”他叫道。勞倫斯嚇了一跳,直到那人走了出來,他才注意到原來有一個穿着難以形容的樸素深藍色棉布長衫的侍衛在角落裏站着。李風很高,但當他屈身時,勞倫斯才看清黑色頭的前半部分已經被剃光,頭似乎被一條涇渭分明的線隔開。他飛快地掃了勞倫斯一眼,雖然好奇但沒有說什麼,然後將整張桌子提起,搬到房間的另一邊去,桌上的墨沒有灑出半點來。他很快為永瑆拿來了一個腳凳,然後退回到角落去了。很明顯,永瑆沒打算因為接見勞倫斯而讓他迴避。王爺端坐着,用胳膊抵着椅子的扶手,雖然離他們較遠的那面牆邊不止有兩把椅子,但永瑆沒有讓勞倫斯坐下的意思。勞倫斯感到在見永瑆之前,他的肩膀就有點兒僵了。“雖然你被帶來,但是是出於不得已的緣故,”永瑆冷冷地說,“你想把龍天祥留下作你的同伴,或許繼續將他視為自己的財產。現在大家都意識到最糟糕的事是:由於你的失誤和魯莽,他現在已經受了重傷。”勞倫斯緊抿雙唇,他覺得自己找不出一個禮貌而又恰當的回應。在讓泰米艾爾參加戰鬥前以及在整個晚上的戰鬥過程中,一想起那可怕的碰撞聲,以及躺在左舷的泰米艾爾疼痛的呼吸聲時,他就開始質疑自己的判斷力,但是對於回答永瑆的問題卻是另一回事。“說完了?”勞倫斯說。或許永瑆本期望勞倫斯會卑躬屈膝,或者祈求他的原諒。這簡短的回應讓王爺非常氣憤,用更銳利的語質問他:“你那麼缺乏原則嗎?”他說,“你怎麼沒有一點兒悔過心?這樣的話你會讓龍天祥死得和騎馬時把馬弄翻一樣容易。你不能再駕馭他了,也讓你粗俗的僕人離他遠點。我會派人看守他的……”“閣下,”勞倫斯坦率地說,“您這樣做簡直屬於惡棍行為。”永瑆停下來沒有說話,想看看他為自己的出不敬作出怎樣的解釋,勞倫斯繼續說道,“至於您的侍衛,如果他們敢踏上甲板一步,我會讓泰米艾爾把他們扔出船外的。再見!”他淺淺鞠了一躬,不等永瑆的回應,轉身直接出了房門。在他經過侍衛身邊時,他們只是盯着他,但沒有試圖阻止他出去。他強忍着疼痛,迅速挪動着雙腿。他為自己的逞能付出了代價。回到甲板另一邊的自己房間時,路似乎沒有盡頭,他的腿開始抽搐顫抖,每走一步都好像痙攣似的。他很高興終於安全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他倒了一杯葡萄酒,來平復自己煩躁的心緒。或許自己太口無遮攔了,但是他絲毫不覺得後悔。永瑆至少該知道不是所有英國官員和紳士都準備鞠躬致歉去遷就他那暴君般反覆無常的想法。然而,勞倫斯在滿意於以這樣一種方式解決問題之餘,不禁承認自己的冒犯只能是讓永瑆更加確信,對於是否把自己和泰米艾爾分開這件事上,他不會希望再用什麼折中的方法去解決了。對於像哈蒙德這樣的人,為了得到某樣東西,政府會不惜傾其所有進行交換。對於他自己的部分,勞倫斯認為已經沒有什麼不能失去的重要東西了。這是一種很悲觀的想法,他放下杯子,把疼痛的腿支在帶鎖的儲物柜上揉着,心鬱悶地靜坐了一會兒。甲板上的六個鈴同時響起,恍惚中勞倫斯聽到笛子的刺耳聲音,船員們喧嘩着到甲板下的艙中吃早點,一股濃茶的味道從廚房裏飄出來。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酒,腿感到輕鬆多了,勞倫斯收回腳,然後起身走到瑞雷的房間,輕輕敲門。他打算問問瑞雷要想保證甲板上的安全需要派多少海軍的人手才夠,但他驚訝地現哈蒙德已經在那兒了,為此勞倫斯非常不高興,而正坐在瑞雷的寫字桌前的哈蒙德臉上流露出明顯的內疚和焦慮的神色。“勞倫斯,”瑞雷給他找了把椅子讓他坐下,“我正和哈蒙德先生說呢,關於船上旅客的事。”勞倫斯現瑞雷看起來也非常疲憊和不安。“他提醒我自從襲擊事件生后,他們現在都在我們的船艙里呢。照這樣的形下去,不可能待七個月。我們必須把他們弄到甲板上,然後讓他們消失。我肯定你不會反對的——我認為我們必須讓他們到甲板上,我們怎麼敢放任他們接近咱們的船員呢。”不可能有比這更糟糕的建議了,也沒有比這更糟糕的時刻。勞倫斯用帶着憤怒和幾近絕望的複雜眼神看了哈蒙德一眼。這人似乎有種會帶來災難的可怕天賦,至少在勞倫斯眼中看來,他已經可以預感到在未來的長途行程中將會遭受異常殘酷的連番的外交詭計。“有這樣的麻煩我很抱歉,”見勞倫斯沒有立刻回應,瑞雷接著說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還有剩下什麼可以做的,船里肯定不缺房間嗎?”這也無可爭議。算上甲板上的幾個飛行員,船上的房間幾乎都滿了,讓水手騰出空間來給別人住顯然不公平,那樣只能加劇原本就已經很緊張的矛盾。從現實來看,瑞雷做得非常到位,船長有權自由決定旅客住的地方。但是永瑆的威脅使事變成了原則性問題。勞倫斯希望能夠明白地向瑞雷坦白一切,如果哈蒙德不在的話,他會這麼做。然而現在……“或許,”哈蒙德急忙插嘴道,“勞倫斯上校在意的是他們或許會激怒龍。請恕我建議我們可以為他們騰出一個位置,明確畫出一個分界線,互不干擾。可以拴條繩子。或者畫條線也可以。”“如果哈蒙德先生可以耐心地給他們解釋邊界的意思的話,的確是個好主意。”瑞雷說。勞倫斯沒有解釋,也沒有公開表示反對,在哈蒙德請他作評價時,他選擇不作出任何反應。還不是作出反應的時候。瑞雷似乎有點贊同——至少勞倫斯希望他感覺到了,雖然一瞬間他還不那麼確定。但是不論贊同與否,對於這剩下的困難,勞倫斯自己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他不是一個聽天由命的人,絲毫不會接受命運的安排,但是他不會去抱怨,而讓瑞雷處於更困難的局面中。“你也得明白點,哈蒙德先生,”勞倫斯說,“他們不是會把小型武器帶上甲板的人,任何行動都會使他們立刻回到船艙。如果他們不會打擾到我的隊員或者泰米艾爾的話,我會容忍他們的。”“但是先生,他們中有士兵,”哈蒙德辯護道,“我肯定他們會希望不時能操練一下……”“或許他們會等到了中國再說。”勞倫斯回答。哈蒙德隨他出了船艙,抓着他到自己的房間裏。裏面兩個陸軍士兵剛拿來了椅子,羅蘭和戴爾忙着把盤子擺到餐布上。其他龍的船長在離開之前,正準備和勞倫斯共進早餐。“先生,”哈蒙德說,“求你給我點時間。我必須徵得您的同意以後用這種方式送您去永瑆王爺那裏,您知道王爺放縱的緒,我向您保證我會把一切過錯包括您倆的爭吵都攬在自己身上。但我還是需要求得您的寬容和忍耐……”勞倫斯聽到這些,皺了皺眉,用防備懷疑的口氣說:“你是說你已經意識到……對於你對瑞雷船長所建議的內容,莫不是知道我禁止他們上甲板了?”他一邊說,一邊提高聲音,哈蒙德絕望地把眼光投向船艙開着的門。羅蘭和戴爾睜大眼睛,饒有興緻地盯着他們看,而不管手中托着的大銀盤。“你必須明白,我們不能把他們置於那樣的境地。永瑆王爺曾布命令。如果我們公開拒絕,在他看來等於是對他的侮辱……”“那麼他最好知道不要對我布殊么命令,先生,”勞倫斯生氣地說,“你最好把原話轉告給他,不要掐頭去尾地隱瞞……”“以上帝的名義,難道您認為我有意阻止你和泰米艾爾在一起嗎?對於他拒絕和您分開這件事讓我們所有人不得不互相討價還價,”哈蒙德憤怒起來,“但是不出於好意,這件事是不會讓我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只要是在海上,如果永瑆王爺不能完成他的命令,那我們在中國的景況就會被完全顛倒。您願意為了您的驕傲而搭上我們全部的性命嗎?多說無益!”哈蒙德希望能用激將法哄騙勞倫斯的同意,“對於留下泰米艾爾的希望不用再談什麼了。”“我不是外交官。”勞倫斯說,“但是我想告訴您,先生,如果您認為您能從這個王爺身上得到一點好處的話,不論你如何屈從討好他,你都不過是該死的傻瓜罷了。我謝謝您沒想用空中樓閣來收買我。”勞倫斯打算以一種信任式的禮節為哈考特和其他人送行,但是從與他的交談中找不到任何幫助,他的餐桌要肩負重任了。多虧了他還有個好儲藏室,許多好東西都幾乎堪比廚房了。待大家落座后,培根、漢堡、雞蛋以及熱騰騰的咖啡先後被端上餐桌,還有大量的金槍魚,有的撒在船上的餅乾上,有的油炸,餘下的則送到泰米艾爾那裏。還有一大碟冷藏的櫻桃,以及更多的橘子水果醬。他只吃了一點,當沃倫請他為大家描述一下戰役的過程時,他正開小差想其他開心的事。然後他把幾乎未動的碟子擺開來講解海戰策略,用碎麵包屑做“夜之花”,用立着的鹽罐表示“忠誠號”。當勞倫斯和其他船長返回甲板上時,龍們剛吃完他們的饕餮大餐。讓勞倫斯深感安慰的是,他看到泰米艾爾恢復了往日的清醒和機靈,正忙着說服麥西莫斯嘗試吃點金槍魚,身上潔凈的白繃帶在勞倫斯看來也舒服多了。“真是特別好吃,很新鮮,是今天早上剛抓的。”他說。麥西莫斯懷疑地看着金槍魚。泰米艾爾大概已經吃掉了大半,但是他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張着大嘴,眼睛出玻璃般的光芒,直盯着甲板上的魚。抓了該足有一千五百磅的魚吧,勞倫斯猜想。即使只有一半的量,這數目也夠驚人的了。然而,當麥西莫斯最終低頭吃魚時,數量轉眼少了很多。對他來說,一口就能幹掉一大攤了,看着他一邊嚼着魚,一邊露出懷疑的表,讓人不禁莞爾。麥西莫斯吞下口裏的魚,舔舔嘴,說:“如果手邊沒什麼可吃的話,這味道還不算難吃,就是太滑了。”泰米艾爾的興緻因為失望有點減退了。“或許有人也改變口味喜歡吃金槍魚了,我敢說他們能幫你多抓些。”麥西莫斯噴着濃厚的鼻氣。“不用了,還是把魚留給你吧。還有多餘的羊肉嗎?”他邊問,邊興趣盎然地看着屠夫。“你已經吃了多少了?”波克雷邊上樓梯邊好奇地問麥西莫斯,“四隻嗎?足夠了。如果你再長大些,你會連路都走不動的。”麥西莫斯假裝沒聽見他的話,把宰羊盆里剩下的羊腰都吃了。宰完了羊,屠夫們開始抽水沖洗甲板上的血跡。船邊立刻圍滿了紅眼的鯊魚。橘色“威廉號”幾乎與他們並排而行了,瑞雷跨了過去,和它的上校討論補給問題。現在他已氣定神閑地回到甲板上,而橘色“威廉號”船員正擺放着諸如木頭船具和帆布之類的新補給品。“波克雷勛爵,”瑞雷爬回自己船,說道,“如果您同意的話,我們希望能派汽艇去取回這些補給品。”“我們能替您去拿嗎?”哈考特從甲板上大聲問道。“無論如何,我們可以讓麥西莫斯和莉莉起來幫忙。空運和水運都很方便。”“先生,謝謝您。真幫了我大忙了!”瑞雷深信不疑地看着哈考特,然後鞠了一躬。哈考特的頭被緊緊地向後綁着,長長的頭繩藏在飛揚的頭巾下,而她的罩衣足以掩蓋了自己的身形。麥西莫斯和莉莉在高空盤旋着,沒帶隊員,為其他人做準備而騰出甲板上的空間。船員們鋪開韁繩和盔甲,開始為較小的龍裝備武器,而另兩條大龍則飛到橘色“威廉號”上運輸補給品。分別的時刻越來越近了,勞倫斯一瘸一拐地走到泰米艾爾跟前。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從未有過的愧疚感。“我不認識那條龍。”泰米艾爾盯着另一艘船,對勞倫斯說。只見甲板上有一條巨大的棕綠條紋相間的龍滿臉不高興地坐在那裏,翅膀和脖子上有紅色的紋路,像畫上去的一樣。勞倫斯也從未見過長得這樣的龍。“他是印第安品種,從加拿大的一個部落里來的,”當勞倫斯指着那條奇怪的龍時,薩頓解釋說,“我想他叫答考塔,如果我叫對了的話。我覺得他和他的騎士——他們沒有隊員,只是一龍一人而已,不管那條龍的體積大小——是在襲擊邊界時俘虜的。真是一個大傢伙。那麼與眾不同的品種,我想他們是兇猛作戰的好手。他們打算把他送去哈里法克斯的繁殖基地,但是我認為,無法否認的是,一旦普伊科瑟瑞斯被送去那裏的話,他們會把這傢伙送來作為交換的。他看起來可真是個充滿血腥的品種啊!”“似乎把他送到離家那麼遠的地方讓他住下來挺困難的,”泰米艾爾看着那條龍,一字一頓地說,“他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雖然到時他會待在哈里法克斯的繁殖基地,而不是在這兒,但也沒什麼不同,”麥瑟瑞爾一邊扯着自己的翅膀,方便隊員們能自如地爬到他身上卸下裝備,一邊說道,“他們都差不多,除了培育品種外沒什麼有趣的。”她繼續說道,帶着某種警覺的坦白口吻。她是一條比泰米艾爾年長一些的龍,已經年逾三十了。“我保證不是你想的那樣。”勞倫斯說。按私人感來說,他是不會對泰米艾爾置之不理,任由其自生自滅的,無論是面對中國皇帝還是其他人。“如果他們那麼想的話,就不會那麼忙亂了。”麥瑟瑞爾喘着粗重的鼻氣:“無論如何,你試過後,或許會認為沒那麼糟糕。”“別再辱沒年輕人的道德了,”薩頓船長極具幽默地拍了拍她,在韁繩上套上最後一根保險繩,“嗯,我想我們一切就緒,第二次說再見了,勞倫斯,”邊說,他們邊握緊了對方的手,“我期望你在整個航行中繼續維持足夠的激。祝你一切順利!”三條較小的龍一個接一個地飛離甲板,尼提德斯沒有讓“忠誠號”吃水太深,朝着橘色“威廉號”飛過去。然後麥西莫斯和莉莉回來輪流卸下韁繩,為了讓波克雷和哈考特對勞倫斯告別。終於,整個景象似乎都變了,再次只留下泰米艾爾孤零零地待在“忠誠號”上。瑞雷命令直接起航。從東向東南方向開始颳起風,風不太大,白色布帆都被吹得彷彿一片繁盛的景象。在他們經過時,橘色“威廉號”朝下放了一槍,算是對瑞雷命令的回應,雙方傳來一陣歡呼聲,越過水麵飄蕩着,直至兩艘船最終慢慢地互相遠離,顯得分外莊嚴。麥西莫斯和莉莉帶着剛被餵飽的精力充沛的小龍們在空中嬉鬧着。總是能看到他們穿過船上方的雲層彼此追逐着,泰米艾爾一直看着他們,直到他們離船的距離逐漸拉大,而後變成鳥一樣大小。然後他輕嘆了一聲,低下頭,蜷縮成一團。“我覺得我們能再看到他們時,肯定是很久以後的事了。”他說道。勞倫斯把手放在泰米艾爾光滑的脖頸上,沉默不語。這次分別似乎預示着某種終結,並非喧嘩和吵鬧,也非感覺所顯現的新冒險。只有船員忙着工作直到完成任務,除了能看到綿延數公里的藍色空曠海洋外,別無他物,一條通往未知終點的不確定的路。“時間通常比你想像的要快得多,”他說,“來,讓我們再研究研究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