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2_朝聖(1)
他們沒有沿着流向黃浦江和廣東的河灣行進,而是選擇了向西流向東莞城的支流:時而隨風漂流,時而逆流而上,經過了兩岸廣闊的方形稻田,稻田裏翠綠的嫩芽剛剛冒出水面,肥料的氣味像雲朵一樣飄蕩在河面上。勞倫斯幾乎一路上都在打瞌睡,只是隱約聽到船員徒勞的要求大家安靜。指令重複了三遍后,窸窣的耳語聲才逐漸達到了平時的安靜程度。任何諸如掉了一卷過重的繩子或絆倒一個橫坐板的偶然事件,都會引來一陣比平時更大聲的謾罵和斥責——要求他們安靜下來。當睡覺時或者有什麼東西接近時,他總是會睜開眼睛看看,以確保泰米艾爾仍在頭上與他們同步飛行。黃昏之後,他才從熟睡中醒來。船帆被卷了起來,過一會兒,船輕輕地停靠在碼頭,打結的水手習慣性地咒罵著。除了船上的燈籠外,幾乎沒有什麼光線,燈籠只能夠照見一個通向水裏的寬闊的樓梯,樓梯的最後一階淹沒在河面下,邊上是搭到岸上的舢板模糊的影子。遠處岸上,一隊燈籠向他們走近,當地人顯然已經接到了他們到來的通知:深橘紅色的絲綢蒙在薄竹的骨架上,燈籠出的光好像水中的火焰,拿着燈的人沿着河岸站成一列。突然,許多中國人爬到船上,抓起行李,麻利地將它們搬走,絲毫沒有徵詢同意的意思,同時快樂地叫嚷着,如同工作一般。勞倫斯剛開始時還有點兒抱怨,但卻沒有什麼原因:整個行動的效率很高。一個職員坐在台階的底部,腿上放着一個類似於畫板的東西,搬運的人經過他時,他就在一個冊子上計數包裹的數量。勞倫斯站起來,向兩邊稍稍晃動了一下,活動了一下頸部,沒有不雅觀地伸懶腰。此刻,永瑆已經離開船到岸上的一個小帳篷里去了,劉豹則在帳篷里叫嚷着,聲音很大都傳到了外面,以至於勞倫斯都可以隱約聽到一個“酒”字。孫凱也沒有閑着,在岸上正與當地官員談着話。“先生,”勞倫斯對哈蒙德說,“能否請你問問當地官員,泰米艾爾應該在哪裏着陸?”哈蒙德詢問了岸上的一個人後,皺着眉頭對勞倫斯低聲說:“聽說他已經被帶到靜水的宮殿裏去了,而我們今晚要去其他的地方。請立刻大聲地表示反對,以便我有理由和他們爭論,我們不應該開和他分開的先例。”即使不用提醒,勞倫斯也會立刻抱怨起來,但被刻意要求表現之後,他反而有點疑惑。突然,他有點結巴,所以將音調提高一度,用笨拙的聲音試探性地說道:“我必須現在就見泰米艾爾,並確保他狀況良好。”哈蒙德立刻轉過去對着侍從,抱歉地攤開手,急促地說起話來。面對他們的愁容,勞倫斯盡量使自己看起來嚴厲、不屈不撓,這讓自己感到既可笑又生氣。最終,哈蒙德滿意地轉過身來,說道:“很好,他們同意帶我們去他那裏。”勞倫斯如釋重負地點點頭,轉過去面對着隊員們。“特瑞普先生,這些先生會告訴你夥計們去哪裏睡覺,我早上會在你回‘忠誠號’之前與你見面。”他對那個摸着帽子的上尉說完之後,爬上了樓梯。沒有什麼商議,格蘭比安排這些男人組成一個鬆散的編隊,跟着嚮導的燈籠,走了過去。路上,勞倫斯記得兩邊有很多小房子,深深的車轍壓進了石頭鋪的路,鋒利的邊緣被磨平了,帶着歲月的痕迹。打了一天的瞌睡之後,他現在非常清醒,行走在異國的夜晚,嚮導黑色的軟靴在石頭上碰出急促的聲響,附近房子上冒出做飯的星火,安靜的燈光透出窗戶,偶爾聽到一個女人唱着不熟悉的歌,一切猶如神奇的夢境一般。最後他們來到一個又寬又直的路的跟前,嚮導帶着他們登上了宮殿寬敞的樓梯,高大的圓柱雕樑畫棟,屋頂隱沒在深邃的黑暗之中。此時,龍低沉的呼吸聲在半封閉的空間裏隆隆地迴響着,充斥在他們周圍,茶色的燈樓等距離地從各個方向投射着燈光,如同通向中心的走廊堆滿了寶藏一般。哈蒙德下意識地走到了隨行人員的中間,突然屏住了呼吸,燈籠的光線從龍一隻半睜半閉的眼睛上反射過來,彷彿化為一個扁平的閃爍的金盤子。他們穿過了另外一組圓柱,走進了一個開闊的庭院。黑暗中,水在某個地方滴答滴答地流淌着,頭上寬大的樹葉出沙沙的響聲。更多的龍躺在這裏睡著了,其中一條橫卧在路上。嚮導用燈籠杖捅捅他,他才漸漸挪開,然後又沉沉地睡去。他們順着台階爬上了比原先小一點的一個閣樓。最終,他們見到了泰米艾爾,獨自蜷曲在充滿回聲的空蕩房間裏。見到他們進來,泰米艾爾抬起頭高興地用鼻子摩挲着他,說道:“勞倫斯,你會留下嗎?再次睡在地上感覺很奇怪,我幾乎感覺到地面還在晃動着呢。”“當然!”勞倫斯說。之後隨從沒有任何抱怨,就在地上安頓下來。夜晚很溫暖,很舒服,地板上鑲嵌着方形的木頭,被歲月磨得很平滑,沒有硬的感覺。勞倫斯像往常一樣睡在泰米艾爾的前爪上。由於一路上都在睡覺,現在他很清醒,他告訴格蘭比由他自己第一個守夜。安頓下來后,他問泰米艾爾:“他們有沒有給你吃東西?”“嗯,是的。”泰米艾爾昏昏欲睡地說道,“一頭很大的烤豬,還有一些燉蘑菇,我一點也不餓。畢竟這段飛行不算困難,太陽落山之前也沒有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除了經過一些奇怪的充滿水的田地。”“那是稻田。”勞倫斯說,但是此刻泰米艾爾幾乎已經睡著了,很快就開始打起鼾來。儘管宮殿沒有牆,但是封閉的空間使噪聲聽起來更大。夜晚很安靜,還好沒有太多的蚊子,它們顯然對龍身體出的乾熱沒有興趣。天空被屋頂遮擋了,在這種環境下根本沒有什麼可以用來估計時間,一下子勞倫斯失去了時間的概念。除了院子偶爾傳來的噪聲引起他的警覺之外,幾乎沒有什麼打破這夜晚的寧靜。一條龍着陸了,向他們投來珍珠一樣凝白的目光,在月光的反射下,幾乎像貓的眼睛一樣。但是他並沒有走近閣樓,而是消失在黑暗深處。格蘭比起來輪班了,接替了勞倫斯,於是勞倫斯開始睡覺了。他自己也重新感覺到了一種熟悉幻覺——地面在晃動。儘管已經遠離了海洋,他的身體還是能夠感覺到海的運動。突然,他從詫異中醒來。頭上紛繁複雜的色彩讓他驚訝,隨後他意識到自己見到的是天花板上的裝飾。木頭的每一個角落都繪上了圖畫,填上了華麗的油彩,閃着金光。他站起來,興趣濃厚地四處打量。圓型的柱子被漆成了深紅色,立在白色大理石基座上,屋頂至少有30英尺高,泰米艾爾很容易就能進來。宮殿的正門朝向一個庭院,院子不是很美,但卻讓他很感興趣。一條彎曲的小路上鋪着紅色的石頭,而路的周圍填的是灰色的石頭。院子裏佈滿形狀怪異的岩石和樹,當然還有龍。五條龍以各種姿勢趴在院子裏休息着,其中一條龍已經醒了,在院子西北角的大池子旁邊挑剔地梳洗着自己。這條龍是灰藍色的,與現在天空的顏色差不多,有趣的是他的四個爪子的前端是亮紅色的。當勞倫斯看着他時,他完成了早晨的洗禮,飛上了天空。院子裏的龍大多屬於同一個種類,儘管在體積、顏色以及角的數量和位置上有很大差異。比如,有的背部平滑,有的長了刺。很快從閣樓里走出來一條種類很不一樣的龍,體積更大,皮膚呈深紅色,有着金色的腳趾,明黃色的多角的腦袋直到背部。他到池子裏飲水,大聲地打着哈欠,露出兩排細小但卻尖利的牙齒,中間分佈着四個更大的彎曲的獠牙。更狹窄的門廳連着圍牆,中間穿插着拱門,向庭院的東西方向延展,連接到兩個閣樓上。紅龍走到其中的一個拱門上,對着裏面的什麼東西叫着。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地穿過拱門,一邊擦着臉,一邊嘟囔着。勞倫斯很尷尬,因為他現她一直裸到腰部,於是趕緊望向別處。龍幾乎把她推搡到池子裏,這樣的舉動當然有鮮明的效果:她急促地站起來,睜大了眼睛,對着笑得咧開嘴的龍激動地抱怨着,然後走到了廳里。過了幾分鐘,她又出來了,穿了一個類似於短上衣的東西。深藍色的棉質上衣帶着紅色的滾邊,寬大的袖子,拎着一個紡織物做成的繩子。勞倫斯覺得這上衣應該是絲綢質地。她爬到龍背上,一邊大聲地憤恨地說著什麼,這讓勞倫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波克雷和麥西莫斯,儘管波克雷一輩子也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系好繩子后,這個中國的飛行員抓緊背部,沒有什麼儀式就和龍一起飛上了天空,消失在閣樓的視線中。現在,所有的龍都開始躁動,另外三條巨大的深紅色龍走出了閣樓,更多的人從廳里走了出來——男人從東邊出來,更多的女人從西邊出來。泰米艾爾在勞倫斯下面一陣抽動,然後睜開了眼睛。“早上好!”他打着哈欠,到處打量着複雜的裝飾和院子裏匆忙的景象說:“我不知道這裏有這麼多的龍,也不知道這個地方這麼寬敞。”然後他有點緊張地說:“我希望他們很友好。”“我相信當他們知道了你是從這麼遠的地方過來的,他們肯定會很友善。”勞倫斯說。他爬了下來,以便泰米艾爾可以站起來。空氣中滿是水汽,天空還是不可捉摸得灰,他想,可能天又要熱了。“你應該盡量多喝水,”他說,“我不知道今天他們要隔多久才會停下來休息。”“我盡量吧,”泰米艾爾不願地說,然後走出宮殿,走到了院子裏。持續的吵鬧聲突然中斷,但並完全停住。龍和他們的同伴一起張大眼睛,然後集體向後退去。那一刻,勞倫斯感到十分震驚,突然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但接下來,他看到所有的男人和龍都貼近地面鞠躬,讓出了一條通向池塘的路。那一刻非常安靜,泰米艾爾不安地穿過龍的隊列走向池塘,匆忙地喝飽水,然後退回到高高的宮殿裏。他回來以後,原先喧鬧的場景又開始了,但比之前安靜一些。儘管大家裝作若無其事,但還是不住地往閣樓里窺探。“他們讓我喝水真好,”泰米艾爾幾乎是耳語般地說道,“但我還是希望他們不要這麼盯着看。”龍站成了一排,但是又一個接一個地飛走了,只留下一些很老的龍,在院子的石頭上曬太陽,他們的鱗片已經從邊上開始退化了。格蘭比和其餘人員在這期間都醒了過來,饒有興緻地打量着這些景觀,正如同其他龍對泰米艾爾很有興趣一樣。他們現在完全醒了,開始整理衣服。“我想他們要給我們派一個。”哈蒙德邊說,邊徒勞地摩擦着滿是皺紋的手臂。他穿了正裝,沒有穿飛行員都要穿得騎手裝置。就在此時,船上的一個年輕的中國僕人——葉冰穿過院子,向他們揮手。早餐只是一些薄的米粥混着乾魚和幾片顏色恐怖的雞蛋,還有幾根油膩的又脆又輕的麵包,這不是勞倫斯習慣的食品。他將雞蛋撥到一邊,強迫自己吃剩下的食物,並建議泰米艾爾也這樣做。但本來應該給他一些烹調得當的雞蛋和熏肉。劉豹用手杖推推勞倫斯的手臂,指着雞蛋作了一些評論:很顯然他正在吃自己的雞蛋。“你認為他們出什麼問題了?”格蘭比一邊低聲問道,一邊疑惑地戳着自己的雞蛋。哈蒙德詢問劉豹后,同樣疑惑地對大家說道:“他說這是上千年的雞蛋。”他比其他人都勇敢,選了一片雞蛋吃了下去,咀嚼,吞咽,若有所思的樣子,其他人等着他的評論。“嘗起來像是腌制過的,”他說,“絕對不腐爛。”他又吃了另外一片,最後把它們都吃完了。但勞倫斯仍將自己那份里的黃綠色雞蛋留到了一邊。他們被帶到了離龍住的宮殿不遠的一個客廳里吃飯,等在那裏的士兵也和他們一起吃早飯,士兵們滿懷惡意地咧嘴笑着。他們不再像剩下的飛行員那樣,為被排除出冒險而高興,也沒有過多評論食物的質量,在餘下的旅途中,他們很可能遇到的都是這樣的食物。隨後,勞倫斯同特瑞普告別。“你一定要告訴瑞雷上校,所有都是船形的,照原話說。”他說。他們之間已經安排好了,任何其他的消息,不管如何小心都會導致嚴重的錯誤。兩輛騾子拉的大車在外面等着他們,車輛材質粗糙,沒有彈簧。他們的行李已經提前運走了。勞倫斯爬到車裏,緊抓住邊緣,大車吱吱嘎嘎地沿路駛去。道路在白天給人印象深刻,非常寬闊,上面填了古老的圓形鵝卵石,石頭上面的灰泥都已經被磨去。車輪順着石頭之間有坡度的車轍行駛,在不平坦的路上顛簸着。周圍是嘈雜的人群,人們好奇地盯着他們,甚至放下手頭的工作跟了他們一段距離。“這裏甚至還不是一個城市?”格蘭比很有興趣地環顧四周,想要數清有多少人,“只是一個小鎮就有這麼多的人?”“根據我們最新的報,這個國家大概有兩億人口,”哈蒙德正忙着作旅途筆記,心不在焉地說著。勞倫斯搖搖頭,吃驚於這個龐大的數字,這是英格蘭人口的十倍。勞倫斯看到一條龍沿着路從對面走來時,更加地震驚:這是藍灰色龍中的一條,穿着樣式怪異的絲綢甲胄,戴着一個突出的胸墊。與他迎面走過時,他看到了三條小龍,兩條和他是同一種類,另外一條是紅色的。三隻龍在後面跟着,每隻都被系在了甲胄上,好像被繩子牽引一樣。這不是街上唯一的一條龍,不久后,他們穿過了一個軍營,一小隊穿藍色外衣的步兵在院子裏訓練。兩條巨大的紅龍坐在門口,一邊交談,一邊對着隊長玩的骰子遊戲大呼小叫。沒有人刻意地注意他們,忙碌的農民挑着自己的擔子,一眼都不多看地就走過去了,偶爾當其他的路都堵上了時,農民們就爬上岔路。泰米艾爾在一個開闊的地方等着他們,旁邊有兩條藍灰色的龍,穿着網狀的甲胄,背上被侍從放上了行李。其他龍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打量着泰米艾爾,這讓他感覺很不自在,見到勞倫斯時,如釋重負。駝上東西后,龍四隻腳都趴在地上,以便隨從可以爬到背上,並撐起一個小帳篷。這與英國飛行員長途飛行時用的帳篷很相似。其中一個隨從用手指着一條藍龍,對着哈蒙德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