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福永櫻子篇
櫻花又開了。
我已不知這是櫻花第幾回開了,春去冬來,我在這裏等了一年又一年,固執的等下去。
等他回來,等他回頭。我的嫁衣還放在箱子裏,我們的婚禮還未完成。他答應了要給我機會,答應過要和我一起的,他不會食言。
梁家的小女兒又來找我玩耍。她是個可憐的小女孩,因秋雁姑娘的口供,梁太太在那場暗殺中受到牽連,遭日本軍部追查,死在了牢中。一個人的輝煌和沒落,是瞬息之間的事情。
我還記得,就在日本軍部抓捕她的前一天,她來找我,勸我回日本,讓我不要在這一場無望的婚姻上耗費青春。
梁太太雖是吉田太太的姐妹,可我和吉田的太太並不熟悉,和她越發沒有什麼往來,她為什麼會突然來找我,我不明白。當時的我,因新郎的突然逃離,原也灰心到了極點,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她和我講的話,我現在已並不記得,只記得,當時的我一心只想留在這裏,等在這裏。抱着微弱的一點希望,希望他有朝一日還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謝絕了她的好心寬慰,未看到她眼中哀求和恐懼,讓人將她送了出去。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她來,是想借我得到福永家的庇護,想隨我舉家遷往日本躲避日本軍部的追查。
是我太糊塗,沒能體會到她的焦急,未理會她的哀求。導致她遭遇了那樣的滅頂之災。等我得到消息,已不能再為她做些什麼。
唯一可以幫她的,只有讓祖父出面,令軍部不再追查梁家,不再牽連到梁先生,波及到她那剛剛出生的小女兒。
那一場災禍是滿洲城受日本軍部控制以來,受到的最大清洗。整座城市人心惶惶,吉田叔叔的遺孀也秋雁姑娘被連夜槍斃,掛在城牆上示眾。
我與那位秋雁姑娘從沒有什麼往來,卻聽說,她曾是吉田叔叔最疼愛的女子。事情發生之後,我也偷偷在人群中去看過那位秋雁姑娘。她衣不蔽體,頭髮亂糟糟的蓋在臉上,像一片破碎的衣襟,就那樣弔掛在城牆上,任憑風吹雨打。
那曾是坊間最耀眼的一個女子,漂亮,聰明,在她嫁給吉田叔叔之前,她在坊間有着無數愛慕者,包括最後對她處以極刑的松豐長官。
我忽然感到噁心,噁心又殘忍。
我不知道秋雁和吉田等人的暗殺事件到底有沒有關係,可未經過審訊,就那樣暴戾,慘無人道的處置掉了一條性命,連死後的體面也不肯給,人性,真的可以泯滅到這個地步嗎?
周重霄深邃悠遠的眼神似乎又出現在我的面前。他冷淡的表面藏着炙熱的心,他的熱情,他的瘋狂,我知道,他有的,他都有的,他並不是沒有麻木的人。他和軍部的那些人,和我的兄長他們都是不一樣的。
只是,他留給我的,只有冷漠。再沒有別的。
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話很少,少得可憐。我甚至想過要問他,是不是我真的叫他那樣乏味。
可有時,他看着我的時候,又會流露出憐憫。我從不知道他心裏到底是怎樣想的,就像我不知道他和阿七到底是什麼關係。
那天夜晚,我求他給我一個機會,我請求他讓我們兩個試一試,他沉默不語,我就應該猜到,他是不可能接受我的。
可阿七是吉田叔叔府上的人,哪怕不是日本人,也是日本人的奴僕,他可以接受那樣一個人,為什麼不能接受我?
國與國之間,軍隊與軍隊之間的恩怨,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總沒有對中國表現過惡意,我願意跟着他一齊到中國生活。尊重他想要尊重妻子的心意。我已這樣退讓,我已險些剖出我的心來給他看,他總能看到我的堅決。
我還是錯了。強求就是強求,不論我怎樣退讓,怎樣放下身段,在他的眼裏,只要我一天是日本人,他就一天不會接受我。從根本上,他已斬斷了我和他之間的可能。
我困在日本血統和中國血統中,飽受折磨。我不願見任何日本人,甚至不願再與祖,和兄弟姐妹聯繫。他們總以他們的日本血統為榮,而我這一生的痛苦,卻是因為我生來就是一個日本人。
他那樣恨日本,那樣恨日本人。他不肯給我一點點的希望和可能。我恨我是個日本人的女兒。可我沒得選擇。
周重霄走的那一天夜晚,我在旅館的院子裏種下了一棵櫻花樹。風與花在櫻花樹下相遇,為各自的使命而分別,相約在樹下重逢。會有那一天,樹苗長成綠樹,當櫻花盛開的時候,他也會像風一樣,回來,和我相見。
可是他會在什麼時候回來,會在什麼時候回來見我,我不知道。我不去想,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要等着,等着他,他早晚會回來的。
梁棣先生的女兒叫梁楠楠,小名叫小七。梁太太走後,梁棣先生並未再娶,家中只他與女兒一人,我知道中國人有以排行大小來命小名的傳統,不過在梁棣先生家裏,卻稱不上這個“七”。
我想,也許梁先生是為了紀念梁太太。
我記得梁太太的閨名喚作白仙兒,曾是一個很有名的電影演員。可能是因梁太太某一部電影中的名字叫小七,也有可能,梁太太在電影公司的時候是排第七的。這是別人家的私事,我不能多問。
楠楠今年十一歲了,大眼玲瓏,很嬌俏可愛。她和她的母親不是那樣像,和梁棣先生倒很相似。她漸漸長大,身姿窈窕,舉止淑女。很討人歡喜。她常常會抱着我的脖子問,櫻子阿姨,你為什麼總是一個人。她說,你和阿爹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
我知道她的小腦袋裏在想些什麼,她有意撮合我和她的阿爹,可她的阿爹永不會忘記她的娘親,而我,也不可能忘掉那個在婚禮上把我拋下的人。她還小,不會懂得大人的世界。
楠楠見我沉默,就會很乖的用她粉嫩的小臉頰來貼着我的臉頰,親昵的蹭着,寬慰我。有她在,日子沒有那樣難過一點。她越來越高了,才十一歲,已要與我一般高,看着她那樣漂亮的小臉,我越來越覺得她像一個人,可要仔細說像誰,又說不上來。
今天早上,松豐叔叔又派人送來了祖父的電報。祖父近來電報傳得很多,聽說,關東軍已預備要打一場盛大的戰役。小小的滿洲城,早已不能滿足日本軍部的野心。
我不願意看到中日開戰,可我無力阻止。祖父幾次在電報中都要求我回日本去,他說滿洲國將會不適合我居住。
我知道為什麼不適合,因為這裏也將被捲入戰爭。松豐等人羽翼已豐,祖父又日漸老邁,在日本軍部已漸漸說不上話,他即便說得上話,也不會反對這場戰爭。日本國內的好戰者已躍躍欲試,而我的兄長們,也急需憑藉這場戰爭來證明自己。
戰爭,戰爭。為什麼我的國家會這樣迷戀戰爭?我感到厭惡,連兄長們也厭惡起來。
我越加不願見人了,祖父的電報來得更多了,有時一天會有兩封,我將它們都堆疊在書桌上,一封也未再看。他們想要我回去,可我不願離開這裏
小楠楠折了一支櫻花來給我看,說這一枝是她看到開得最好的。我笑着接過,果然每一朵都開得很漂亮。可是開得再漂亮又有什麼用呢?他還未回來。櫻花將要凋零,他還是沒回來。
不要緊,我習慣了。一年又一年,只要我一直等下去,我想,我總是會等到他回來的。
滿洲城裏這兩日籠罩着一層很壓抑的陰霾,像是風平浪靜,可風平浪靜之下,又是波濤暗涌,蠢蠢欲動。梁棣先生應該也收到了消息,他說他將會在這兩日離開滿洲城。
受暗殺案的牽連,他早已不為滿洲政/府工作。這幾年,他做布匹生意,在城中開了兩家店,生意很好。我想,他是擔心戰爭開始,會令他的店受到損失。
我提議,讓他帶小楠楠去日本。我會發一封電報回去,請家裏的兄長們對他和女兒多加照顧。可是他不願意,他說他逃避了這麼多年,窩囊了這麼多年,是時候回去負荊請罪了。
我一直只知道他是白仙兒小姐的先生,當年是為躲避債務才到滿洲城投靠吉田,卻不知道他的家在哪裏。
他說,他沒有臉面再提自己的家,他已被逐出家門。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很悲傷,我想要追問下去,卻不敢再去觸痛他。誰都有隱痛,像我,除了我自己,誰也不願在我面前提到周重霄三個字。
他們不明白,我是並不在意他們提到“周重霄”的,我在意的是,連他們也已不再有他的消息了。
十年前,中國境內出了一樁很大的事情,他們都說周重霄夫婦在那場暗殺襲擊里雙雙喪命。我不相信,我燒掉了所有的報紙,罵走了來勸我的每一個人,我不相信。他不會死,他絕對不會死。
我還記得那天早上,我穿了嫁衣,他對着我微微點頭時的模樣。堅毅疏朗,眉間溫和。那是我第一回看到他那樣溫和的樣子,像是早上的陽光都落到了他的眉宇間。那樣溫暖,那樣讓人嚮往。像是從天而降的神謫。
他一直就在那道陽光里,他只是還未找到回來的路,他只是,一時忘了,忘了我還在等。他怎麼會死呢?他們一定是騙我的,一定是。
後來,就不再有人在我的面前提到他的名字。我知道他們在背後說我什麼,他們說我瘋了,為一個中國男人瘋了。他們不知道,我只是在等他。他們不懂,他們只知道戰爭和殺戮會帶來數不盡的錢財和利益。重霄他不歡喜太吵鬧的女子。就像小七,那樣安靜,他才會歡喜。所以我不要和他們解釋,也不要和他們爭執,我只要安靜的,耐心的等,就能等到他的回來。
梁棣先生來跟我辭行,他和女兒選擇在傍晚離開。趕夜路,到湘楚邊界,再從那裏,進入中國,回去他的家。
在這十年裏,湘楚和滿洲城有過大大小小好幾次戰役,輸贏參半,誰也未討得好,以城外的十里亭和廟宇為界,平日裏,互不相擾。所以,到城外十里亭的那一段路一直都是無人管理,不少走投無路的貧民就在那裏安營紮寨,落草為寇,打劫往來的旅客。我很擔心他們的安全,提議他們等天亮之後再走,可是梁棣先生說,天一亮,他們就走不了了。
他和滿洲國外交部的梁司長有些不合,又與十年前的案子有點牽連,他要走,軍部和梁司長都會懷疑他的動機。我想他可能是在這一方面有擔心。也就不再多勸。
楠楠與我相處了多年,我和她很親近,她突然要離開,我很捨不得,便將我珍藏的一把摺扇送了給她。作為紀念。她收了之後,說也要送一樣東西給我,一轉身往她父親那裏跑去,找了一張相片給我。
梁棣立即要來阻止,我已看到了相片上的人。
穿着西洋裝,身姿挺拔的周重霄,他身旁的女子溫柔美麗,懷裏抱着半大的孩子,身旁還站着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和楠楠一般大。楠楠在逗那女子懷裏的小孩,那和楠楠一般大的小女孩對着鏡頭在做鬼臉。
那女子,是小七。
小七?怎麼會是小七?我緊緊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唯恐自己看錯了。可沒有錯。小七雖那樣瘦弱,五官卻是少見的精緻好看。所以,周重霄那時從她的房間裏出來,我才未敢吱聲。我自己也很清楚,我並不是什麼美人。外人所誇讚的,不過因祖父和家族的威名為重。可小七,是真的美人。
我不在意自己的夫婿有別的女人,自小祖父和家中的奶娘等人就教導我,身為女子,一定要心胸開闊。夫婿有別的女人,並不是很要緊的事情。
我雖也酸苦掙扎,卻很明白,像周重霄這樣的男子,不會只有一個女子。他在家中娶了妻室,他也可以娶我,更能收下小七。
可為什麼小七會出現在這張相片上?她和周重霄這樣親密,周重霄的妻子又在哪裏?
這張相片是哪裏來的,是什麼時候照的?相片上的楠楠已是一個大孩子,這絕不可能是十一年前的相片?
我像是種在院子裏的那一棵櫻花樹,總是安安靜靜,卻被突如其來的一場狂風吹得幾乎連根拔起。
我知道我的樣子很可怕,很難看。可我管不住我自己。我揪着梁棣追問,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梁棣不肯說,楠楠已被嚇壞了,在旁揪着我的胳膊,一邊哭一邊說,那是她的姑姑,是兩年前,她的姑姑和姑父一齊在湘楚的時候,她和阿爹前去探望,阿爹偷偷拍下的相片。
姑姑和姑父......我渾身癱軟的坐在地上,一直困住我的那扇門像是突然被人一拳打破,照進了冰冷冷的月光來。
那天夜晚,我迷迷糊糊睡着,依稀聽到屏風後有人在說話。
她說,我絕不叫他有事。
他呵斥,記住,假如真要選擇,我選擇你。知不知道?
不是做夢,我不是做夢。那天夜裏,他們兩個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還這樣傻,我還以為,送一個奴僕給他,叫她看到我的寬容和善意,他就肯明白我,就肯接受我,就肯給我機會。
眼眶又熱又脹,滾滾的淚水直往下掉。多傻,太傻了。他根本就不是忘了,不是迷了路,他是從來就未把我放在眼裏。
他還活着,如我所想,他好好的活着,可他早就和我分道揚鑣,再不會回頭。不,他從未選擇和我在一條路上走過。哪怕,哪怕我曾跪在地上求着他,讓他帶我一起。
楠楠在耳邊喚我,一聲一聲帶着哭腔。她在擔心我,她害怕我出事。
可我現在渾身的力氣都消散了,靈魂也似消散了一半。
眼前恍恍惚惚,疊影重重。
“福永櫻子?”
“是。”
“周重霄這三個字,別讓我再聽到從你嘴裏喊出來。”
“為,為什麼?”
“不為什麼。”
“我和吉田叔叔不是一夥的!軍部的事,和我沒有關係。”
他說:“你和我,也沒有關係。”
認識他的時候,我才二十三歲。十年,不,十一年,我今年三十四歲了。真快,一晃,半生已過。
楠楠驚恐擔憂的哭叫在我耳邊響起,我真想伸手摸一摸她的腦袋,讓她不要擔心。不要擔心,我只是想好好的睡一覺。過去的十一年,每一天,我都在等,每一個夜晚我都不敢熟睡,每一秒,我怕錯過他回來的時候,可現在,我不用再等了。他不會回來了,他已回去。
他雖冷淡,可他不是一個無知無覺,麻木的人,他有熱血和激情,他也有熱情和瘋狂。他要是歡喜上了哪一個女子,那一個女子一定會很快活。看,我猜得一點也沒有錯。小七她,一定很快活罷。
眼皮越來越沉,我張了張嘴,想告訴楠楠,院子裏的櫻花樹,明年還會開花,讓她不要哭,卻已看不清楠楠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