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茶飄香
“林掌柜,茶只一味,眾口難調,那日的客人不過是個偶然。畢竟,還是有不少客人喜飲茶湯。”曲煙茗上前一步道,聲音中顯見急切。
曲父小心道:“是啊,這幾日買茶的客人多了一些,也有客人茶湯頗為讚賞。”
瀟然樓已打烊,林掌柜看着小廝收拾桌椅,似乎並未對曲家父女的解釋太過在乎,悠悠道:“瀟然樓到底不是嘉木軒,是酒樓而非茶肆。酒樓要迎和客人的口味,那日的客人看似偶然,卻是不喜茶湯的許多客人中開口的一個。客人大多對清淡苦澀的味道甚少好感,不然嘉木軒怎會慘淡經營。”
一時默然,只余桌椅搬動的聲響,庸俗而親切。
“客人們的確對供奉茶湯一事頗感意外,有些酒樓已學起我們,不過,他們用的並非茶湯,而是清甜湯水,比茶湯更受客人歡迎。”林掌柜不急不慢道,“你們在廣平城中住的時間雖不長,但也該知道,瀟然樓從來不會屈居人後。”
曲煙茗深吸一口氣道:“客人口味眾多,若是既有清甜湯水又有茶湯豈不更好。眼下正值春茶摘取時節,如能烹得好茶,想來定可留住不少客人。還請林掌柜三思。”
“春茶時節,西域商人又對此頗有興緻,”林掌柜似是自言自語,想想向曲煙茗道,“留下可以,只是,有人說你們好像對採買的茶葉並不滿意。不如,今後的茶葉就由你們自己採買,當然,這茶款,你們自己付罷。”
曲父聞言就要駁斥,曲煙茗將他攔下,略略思慮道:“就按林掌柜所言。”
晴照朗然,微風輕拂,桃紅柳綠,正是人間好時節。山路蜿蜒,茶樹翠綠,新芽初抽,恰是採茶相宜時。
“煙兒,你不該答應林掌柜的要求,我們毫無積蓄,拿什麼去買茶。”曲父問道。
背着茶籃的曲煙茗轉過身道:“那還能如何,總算找到一處可烹茶的地方,有一些客人也很是喜歡,若是隨隨便便就離開,如何賺錢重開嘉木軒。更可況,春茶一年一季,錯過便是錯過了,一年都無這般好茶。”
待曲父還要說些什麼,曲煙茗已然快步走着,淡青身影遊走在茶樹之間,彷彿一抹輕靈流雲躍動其間。
丘山連綿藏氤氳,碧色如玉漾琉璃,茶歌歡快逐東風,春茶芽嫩遠飄香。
“姑娘,這茶芽幼嫩,怎會不好。”
“既然姑娘有意收茶,我便低價賣出。姑娘莫急着走,這漫山遍野的可沒有姑娘要的那種茶,廣平城多少年飲得都是這等茶。姑娘再想想罷。”
曲煙茗與曲父腳步不停,走了兩三個茶園,皆是不甚滿意,只得繼續尋找。
“今年的春茶似乎不如去年,許是廣平城周遭的雨水不行罷。”曲父道。
“爹又不是不知,對茶樹的習性而言,廣平城自是不如臨近安國之地,雨水不足、日光過強,這裏的茶葉不如我們在安國住的地方,也是再尋常不過。”曲煙茗笑道。
曲父又道:“廣平的茶,不僅質量為中,價錢又貴,真不知你當初執意來此究竟為何。”
“誠然,我們住在臨近安國的山村中,習慣了茶好錢賤。可是,耕種之人又少有飲茶習性,達官貴人才有風雅閑情,不來廣平又去何處。況且,爹也知,煎茶之法在廣平城幾乎無存。”
“先不說那些了,”曲父擺手道,“尋了許久,不見一家茶園有令人滿意的茶葉,但已經比瀟然樓買的茶好許多。可是,茶乃天地精華,要步步不差分毫、精心細緻,方成清雅茶湯,不負一場盡心盡意的汲取精粹。難不成空自徒勞,那瀟然樓供茶又該如何?”
忽然,曲煙茗指着前面的茶園道:“那裏的茶樹似乎更加青翠,去看看罷。”待得走近方讚歎道:“這芽頭細嫩,若能細細加工,定然是名貴好茶。”
“姑娘真是好眼光,”山路那頭,一位年歲與曲父相仿的茶農背着茶籃緩慢而來,道,“我在這裏種了幾十年的茶葉,自是做得好茶。”
曲父亦喜道:“老哥,這等好茶,不知可有買主?”
那茶農聞言臉色微微黯淡道:“我這裏雖是雲霧濃重,可惜甚是偏僻,縱有好茶,也鮮有人知。”
“老哥方才說在這裏種茶几十年,酒香尚不怕巷子深,怎會無人問津。”曲父問道。
“廣平城中飲茶的達官貴人,多是不懂茶味,只管價高。如姑娘一般識得茶芽的人,太少了。”茶農很是憐惜地看着身邊茶樹,不無遺憾道。
曲煙茗神色微動道:“爹,不如我們就買這茶罷,一路走來,沒有哪家的茶更勝於此。”
“可是,”曲父甚是為難道,“你我皆知這樣的茶該是如何價錢,”轉向茶農道,“老哥,實不相瞞,我們,付不起錢。”
三人頓時沉默,心照不宣的默契,是對彼此苦難愁悶的深知。
還是曲煙茗先開口道:“我見老伯的茶園,茶芽皆是極好的採摘時候,卻不見有人採茶。若老伯願意,我與爹爹在此採茶,抵些茶錢,可好?”
那茶農望着大片茶樹,目光悠遠,許久方道:“也好,就算賣不上價錢,也好於在樹上老去。”
曲煙茗與曲父便與那茶農一齊細細採茶,言談甚歡、毫無疏離,彷彿本來就是相識已久的老友。
“那太可惜了,廣平城中本就茶肆不多,那些茶師莫說茶藝如何,單就這識茶的眼光,就與曲姑娘相去甚遠。”茶農道。
“方老伯言過了,”曲煙茗歡快道,“我的茶藝傳自爹爹,他才是箇中高手。”
曲父受寵若驚,連連揮舞手中茶芽道:“煙兒的手藝可是比我好太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笑聲流連茶樹間,清香浮蕩襯春色。不久,茶籃中已是滿滿,如同碧色碎玉,神采流光。
待回到山上竹屋旁,三人精心剔去魚葉與偏老芽葉,並攤放開來,生生用了兩個時辰方使採回的茶芽勻整一致。
酉時過得三刻,方伯立於生鍋旁,投入一斤茶葉,雙手翻炒、不時抖動。芽葉旋轉翻動,漸漸受熱失水。方伯兩手起落,撈凈、抖散、殺勻、殺透芽葉,鍋中無紅梗無紅葉、無煙焦葉。待得葉質柔軟、葉色暗綠,方伯熟練將茶葉掃入第二鍋。
曲父展手試過鍋溫,道:“略低生鍋,是時‘帶把勁’了。”見茶葉傾倒,曲父手握茶葉、鬆緊適度,以抖、炒、揉三種手法交替炒制,用力較大,茶葉搓捲成條、條索漸成。曲父抖散茶團、透發熱氣,無一葉在鍋上結“鍋巴”,更無茶葉色澤發黑、茶條斷碎、茸毛脆落。當茶葉六七成干時,曲父利落掃入第三鍋。
“鍋溫恰低第二鍋,”曲煙茗喜道,裊娜立於爐灶鐵鍋前,邊炒邊用雙手用力將全部茶葉揉搓成數個小團,不時抖散、反覆多次,搓至條形捲曲、茸毫顯露。待得茶葉干至八成,曲煙茗眼疾手快,換以輕揉、輕炒手法,無數小小茶團成型、愈加顯毫、水分續失。曲煙茗仔細看着茶葉干度,至九成干,便起鍋將炒好的茶葉攤放在桑皮紙上,連紙置於鍋上文火烘烤。
曲煙茗轉身從包裹中拿出一袋銅錢,頗帶歉意道:“方老伯,你也知我家情形,我們只買得起一斤茶葉。回去我們再想想辦法,畢竟這麼好的茶葉頗難遇到。”
“姑娘客氣了,好馬有伯樂,好茶有人識。你願出應有價錢買,我已然很高興。你們採茶炒茶,當是抵了不茶錢,二斤茶葉當是可買。”
“不可不可,”曲煙茗連連搖頭道,“我自知方老伯心意,可那樣便委屈了好茶,不要不要,做茶之人怎能如此,何等價格便是那般,不可隨意。方老伯若執意,我們便不買了。”曲煙茗的聲音微微嚴厲。
方伯笑笑道:“一斤就一斤,不過,我這園子中極乏人手,大片茶樹皆待採摘炒青。不知你們二位可否願意,幫幫我,以散茶作為酬勞。”
曲煙茗見曲父點頭,便道:“當然好極,我明日就來,這茶芽,過一天老一天,可等不得。”
春茶時節,曲煙茗與曲父輪流去方伯的茶園換來上好茶葉,在瀟然樓中繼續煮飲。而這精挑細選的春茶,也為愈多的客人所喜,供茶的酬勞也水漲船高。
“如此一來,我們便有錢多多收方伯的茶葉,既煮又賣,想來該是有些余錢,留待重開嘉木軒。”曲煙茗在後廚很是興奮地低聲對曲父道。
曲父點點頭道:“幸好結識方老哥,他的茶,雖不敢說是廣平城最好,已是難得。”
兩人正眉飛色舞地說著,林掌柜着人叫出他們,仍是一副不甚在乎的表情道:“你們收拾東西,過幾日便離開瀟然樓罷。如今,西域吃食頗受歡迎,你們給新請來的西域廚師讓讓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