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騙了她一輩子
長隆三十八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姜穗寧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她裹着舊裘衣坐在窗前,看着廊下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裘衣掩蓋下的身軀已是瘦骨伶仃。
前院隱約傳來鼓樂笙簫之聲,是平遠侯在為自己十八歲就高中探花郎的“嫡長子”大擺宴席。
那麼熱鬧,卻與她這個病入膏肓,時日無多的侯夫人無關。
“夫人怎麼不在床上躺着?大夫說您不能受涼。”
貼身丫鬟彩秀端着葯碗進來,對上她蒼白消瘦的面龐,心頭一酸,軟了聲調,“該喝葯了。”
姜穗寧接過葯碗,面容平靜,語聲淡淡,“其實這葯喝不喝也沒甚意義了。”
“您別這麼說。”彩秀含着眼淚勸,“您為侯府操勞了半輩子,幫着侯爺順利襲了爵位,又含辛茹苦養育大少爺,教出了大周朝最年輕的探花郎……您的福氣在後頭呢!”
姜穗寧不忍心讓她失望,強打起精神喝了葯,“我想睡會兒,你去忙吧。”
話音剛落,一連串腳步聲踏進了寂靜許久的棠華苑。
彩秀連忙起身,“見過侯爺,大少爺。”
姜穗寧抬起頭,對上韓延青冰冷的視線,刺得她心頭越發寒涼,不由咳了幾聲,艱難道:“侯爺不在前院待客,怎麼來我這兒了,可是宴席有哪裏安排不妥當?”
韓延青避而不答,只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丟了過去,“簽了。”
姜穗寧接過打開,偌大的“休書”二字醒目刺眼。
枯瘦的指尖不住顫抖,她猛地抬頭:“為何?”
“明知故問。”韓延青冷哼,“平遠侯夫人,探花郎之母,怎麼能是一介低賤商戶女!”
姜穗寧腦中一片天旋地轉,她嫁入侯府十五年,勤勤懇懇打理庶務,孝敬婆母,教養子女,才有了侯府如今花團錦簇的世家氣派。
十五年,耗盡了一個女子最好的年華!如今倒嫌她出身商戶,身份低賤了?
姜穗寧不再看他,轉而望向一旁的韓序,聲音發顫:“序兒,你也嫌棄母親的出身嗎?”
十八歲的探花郎,少年俊秀,意氣風發,只是眼神比韓延青還要冷漠,“你根本就不是我母親,若不是你佔了侯夫人之位,我生母又怎麼會無名無分,受盡委屈,都是你害得我們骨肉分離,一家不得團聚!”
姜穗寧眼瞳一縮,望向韓延青,“你不是說序兒的生母難產而死,所以才將他記到我名下……”
“序兒當然是我的孩子。”
一抹倩影裊裊婷婷進了門,衝著姜穗寧挑釁一笑。
姜穗寧看清來人,心神俱震,脫口而出:“凌雪?”
侯府四小姐韓凌雪,韓延青同父異母的姐姐,可她怎麼會是韓序的生母?
姜穗寧眼睜睜看着她走進來,被韓延青和韓序父子倆眾星捧月一般圍繞着。
“阿雪,我們終於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母親,兒子很快就能為你請封誥命了。”
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姜穗寧倒成了那個拆散他們的壞人。
韓凌雪目光落在姜穗寧手邊已經空了的葯碗,隱秘地勾起唇角。
“實話告訴你吧,我根本就不是侯府千金,只不過佔了原配嫡女的名頭而已……等三郎休了你,我就可以換個身份,光明正大嫁給他。”
反正姜穗寧很快就要死了,讓她當個明白鬼也無妨。
韓凌雪憐憫又嘲諷地看着她:“若不是看在你娘家有幾兩銀子的份上,三郎怎麼會娶你這個卑賤商女?”
“阿雪,不必和她多言,她這些年享受了侯門主母的風光榮耀,早就該還給你了。”
韓延青握着心愛之人的手,滿眼都是深情。
韓凌雪低頭嬌羞一笑,卻趁韓延青不注意,無聲地用口型對姜穗寧說——
蠢、貨。
姜穗寧身子不受控制地發抖,眼前一陣陣發暈,艱難地出聲:“你們……真讓我噁心!”
恍惚間,她似乎什麼都明白了。
當年她意外落水,恰好被路過的平遠侯府三少爺韓延青所救,眾目睽睽之下有了肌膚之親,兩家這才議了親。
一介商戶之女居然能嫁給侯府嫡子做正妻,而不是納個妾打發了,人人都說她姜穗寧撞了大運,誇平遠侯府做事大氣。
正因如此,哪怕成親后韓延青對她冷淡至極,從不進她的卧房,姜穗寧也從無怨言,只是盡心儘力,做好妻子的本分。
就連他庶出的孩子韓序,也被她記在名下,視如己出,花重金請名師,嚴厲管教,培養成才。
更有那年……侯府捲入皇子謀逆大案,險些被抄家流放,也是她全力周旋,甚至連娘家大半的財產都貼進去,才堪堪保住這一府榮耀富貴。
從沒有人問過她願不願意嫁,她就成了外人口中為了攀高枝不擇手段的心機女。
原來她只是平遠侯府選中的錢袋子、冤大頭……
她被韓凌雪騙得團團轉,因心疼她年紀輕輕就守瞭望門寡,對她一直多加照顧,有求必應。
沒想到明面上的姐弟身份,竟成了二人偷情幽會的擋箭牌!
韓凌雪罵得對,她就是個辛苦為人做嫁衣的蠢貨!
姜穗寧劇烈咳嗽起來,打翻了桌上的葯碗,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夫人!”
彩秀尖叫着撲過來,姜穗寧的意識卻已經模糊……
*
陽春三月,綠意蔥蘢。
廊下嘰嘰喳喳的畫眉鳥喚回了姜穗寧的思緒。
她不是被韓延青那一家子活活氣死了嗎?怎麼一睜眼又回到了嫁入侯府那年?
“姜氏。”
韓老夫人微微抬高聲調,對她的走神有些不滿,“是將序哥兒記在你名下,作嫡子教養,還是為三郎納妾開枝散葉,你自己選吧!”
大嫂王氏一臉幸災樂禍,在旁邊煽風點火,“三弟妹,我看你就把序哥兒接回棠華苑養吧。教養庶子本就是嫡妻的職責,說不定序哥兒還能給你沾沾喜氣,讓你也生個大胖小子呢。”
她早就看姜穗寧不順眼了,一個攀了高枝的商戶女,還敢帶那麼多嫁妝進門,根本沒把她這個大嫂放在眼裏!
“大嫂說得對。”另一道柔柔的聲音響起,“序哥兒一向乖巧聽話,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姜穗寧垂着眸,眼底一片冰涼。
韓老夫人,王氏,韓凌雪。
前世就是她們三個一唱一和,以納妾威脅,哄得她將韓序記為嫡子,盡心儘力養大了一頭白眼狼!
姜穗寧忽地抬起頭,沖王氏彎唇一笑。
“大嫂說得對,一個庶長子而已,將來再怎麼蹦躂,也越不過我親生的孩子啊。”
王氏臉色一變,她夫君便是老侯爺的庶長子,姜穗寧這話豈不是在嘲諷她?
“你少說兩句吧。”韓老夫人白了王氏一眼。
她又看向姜穗寧,和顏悅色道:“你大嫂是個渾的,別和她一般見識,但道理卻是這個道理。序哥兒小小年紀就沒了生母,如今三郎娶你進了門,你就該把序哥兒接回去教養,他將來長大了也會感念嫡母仁慈,孝順你的。”
姜穗寧輕咬嘴唇,面露為難,“可是我年紀小不經事,更不懂如何教養孩子。聽說序哥兒之前一直被四姑娘照看着,不是親母,勝似親母……”
尾音漸弱,意味深長。
這話一說,韓凌雪臉色也白了,連忙辯解:“弟妹你千萬別誤會,我是可憐序哥兒年幼,三郎一個大男人又不會帶孩子,所以才幫着他照顧了幾年。”
韓老夫人咳嗽一聲,“凌雪只是序哥兒的姑姑,總不能照顧他一輩子,還是你這個嫡母名正言順!”
姜穗寧還是推辭,“那不如請大嫂幫着帶幾年?反正她房裏已經有幾個小侄兒侄女了,再多一個序哥兒也無妨。”
“不行,序哥兒是三房的孩子,怎麼能送去別處?”
韓老夫人耐心漸漸耗盡,又舊話重提,“姜氏,我答應三郎娶你進門,就是看在你家子嗣興旺,能為侯府開枝散葉的份上,否則以你的出身,是萬萬進不了侯府做嫡子嫡妻的。”
“兒媳惶恐。”姜穗寧連忙低下頭,語聲微顫,“正因兒媳自知身份低微,見識淺薄,才不敢隨意插手序哥兒教養,怕他沾了兒媳身上的銅臭味啊。”
韓凌雪面色微變,偷偷給韓老夫人使眼色。
韓老夫人也遲疑了,序哥兒將來要繼承侯府家業的,真被姜穗寧教壞了怎麼辦?
她沒好氣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該怎麼辦吧?”
姜穗寧沖她甜甜一笑:“我覺得母親剛才那個提議就不錯。”
“什麼提議?”
“給夫君納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