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尉遲燁

番外三 尉遲燁

從小父皇便對我說,我是天命所歸,天生王者,我出生那時,便有吉星聖光,直直地打在我母妃的宮宇之上,只是母妃福薄,承受不住,生下我便匆匆地去了,我便被寄養在皇后那裏,那時個口蜜腹劍的女人,在我十五歲生辰那天,在我的身上下了禁咒,從此我便陰火極盛,極易妖祟纏身。

國師進言,上古有神兵苗刀,可解世間蠱毒封印,有苗刀在手,便可號召世間所有神獸妖獸。

這苗刀便在喬家嫡長女喬羽颯的身上。

國師卻不知如何請出苗刀,只是進言,等喬女及笄,不妨接進宮中來給我做姬妾,有這神器在旁邊,想必禁咒是不會輕易發作的。

我不知父皇是如何處理此事的,只是三日之後,我便在御花園中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喬家嫡長女。

才五歲的小女娃,看不見,聽不到,說不出,臉上那些小小的好看的東西沒一樣能用的,她牽着一個少年的手,陽光淡淡地打在她的臉上,她忽然揚起一個笑容。

我站在樹底下瞧着她,這時只剩她一個人,她摸索着走到被人揍得一身是土的十五弟旁邊,用雪白的帕子摸索着給他擦臉,臉上是淡淡的笑,一小簇陽光從密密的樹叢之間打下來,落在她的眼睛裏,我忽然震驚了,那雙什麼也瞧不見的眼睛,竟是這般美麗,我書房裏最珍貴的夜明珠也不及它的一半美麗。

只是什麼也看不見,倒是可惜了。

剛剛過了二十五歲生辰,算算日子,那喬女也該及笄了,這十年不見,也不知她長成了什麼模樣,不過想想她五歲那年的樣子,想必是不差的,雖說是缺陷多了些,左右不過是個護身符,擱在身邊就好,只當是一個桌子,一個椅子,不必上心。

盛夏晚上的風微微有些涼,我倚在小匡床上,閉目養神着,毫無預兆的,一陣冰涼從我的腳心一直蔓延到頭頂,讓我生生地打了個機靈。

我感覺我太熟悉了,怕是周圍有鬼祟存在。

我起身坐起來,那感覺又消失地無影無蹤。

這倒是奇了怪了。

我復而躺下,心底感覺怪怪的,似乎是多了什麼東西,可是多了什麼,自己也說不清。

幾日後居然傳來消息,說是喬家的嫡長女喬羽颯在玉池山受了驚嚇,這麼些年的隱疾居然全部都好了。

有意思。

再見她時,她依舊有一雙漂亮清澈的眼睛,在漫天的桃花花瓣中微微大睜着瞧着我,那只是一瞬間的神色,旋即她又冷靜下來,落落大方地向我行了禮。

我心底忽然一緊,一種辛酸從我血管深處慢慢的滲進了我的全身。

我將她帶回了宮,立馬請了青丘國師過來。

國師做法,我才知玉池山出事那一日,陰邪四溢,有亡魂附了我的身,好在是新魂,對我的身體並無大礙,只是我陽氣太低,若不是有王者之氣壓制,這身子怕是早就不中用了。

只是這新魂,似乎與她有着什麼息息相關的聯繫,我一想到她,便心痛不止。

所以這女人,還是少見為好。

宮裏宮外向來是有我自己的暗樁,喬家又是千年大家,我將喬姬接進宮中,自然是要小心為上,派人去查,居然連根帶泥地查出不少東西來。

事情變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我便將她在宮中放着,冷眼瞧着,這喬家這般大的基業,居然這般竭盡全力地保一個區區的喬羽颯,瞧得出來,這喬家倒真是重情重義。

我本是天生王者,這世間所有的一切,自然都逃不出我的掌控。

可是從一開始,我便錯了。

忘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便入了我的眼,這後宮之中,女人太多了,要恩寵的,要金銀珠寶的,要家族高升的,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思,而她,卻像是什麼都不要,每日自顧自的彈琴看書,怡然自得。

她唯一想要的,似乎就是家人平安。

國師告訴我,若是想要取出苗刀,首先便要摧毀刀鞘,而這個刀鞘,便是這世間最後一個最純粹的人。

所以我放任十五弟將她帶走,放任她與那個畜生廝混,放任國師在她有身孕之時在她腹中孩兒身上下咒。

放任她的眼睛充滿心機與城府。

只是我心底的那個人慢慢地開始反抗掙扎,時常在午夜夢回之時,夢見她的一顰一笑,她的喜怒哀樂。

只是從何時開始,她再沒了那些比桃花還要嬌艷的笑容。

她在宮外近三年,一舉一動都有人將檔案送至我的案頭,我才知道那樣嬌嬌怯怯的一個女子,心中裝了多少的忍耐與委曲求全。

她可以在宮中錦衣玉食名門風範,也可以在鄉野木釵布裙碧玉清秀。

這一切不是她能過什麼樣的生活,而是她身邊的那個他是誰。

我開始分不清,那些如同春草一般細細長出的愛戀,究竟是心底的那個他的,還是我的。

可是她還是逃了,她在乎的,是她的爹爹,她的哥哥,她的白澤,卻偏偏沒有我。

我是誰?我是真龍天子,我是天生王者,要什麼得不到?這從小生長於行商之家的女子,憑什麼不將我放在眼中?

我憤怒地毀了她的家,我便是要她知道,我是皇,便是逃到天邊,她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至於那個喬宇澈,我一眼便瞧出了他那齷齪的心思,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心底卻在覬覦自己的妹妹。

我將喬宇澈軟禁在宮中,我便知道,只要他在我手上一日,她終究會回來的。

她果真沒讓我失望,自己想辦法便將自己送進宮來了。

只是我望見她的那雙眼睛,死水般的寂靜,再沒有那樣好看乾淨的光芒了。

那些曾經在心底皸裂的淺淺的傷口裏,忽然漫漫地長出叢叢的野草來,生生地將那些已經幾乎被我遺忘的傷口撐開了。

我終於明白,自己這是動情了。

她穿着輕薄的紗衣冷冷地坐在那裏,渾身冰涼,卻一動不動,我推門進去之時,她只是淡淡地瞧了我一眼,潔白的臉頰如冰雪一般的平靜,死寂。

那一刻,我在心底發誓,此生此世,我再也不會傷她了。

我放任心底的那個人瘋狂地對她好,在午夜夢回之時,放空大腦,就這樣靜靜地瞧着他們的一點一滴,瞧着她清冷的臉龐,瞧着她笑靨如花,瞧着她渾身是血地躺在雪白的床上,瞧着她眼底死灰般的隱忍和空寂。

這是一個隱忍的,委屈的女子,這是一個即便是死,也好守護好旁人的女子。

這樣乾淨的女子,被我毀了。

我瞧得見她眼中掩藏的恨意,瞧得見她堅強的懦弱,所以我加倍對她好,她要什麼我便給,只是她說,她要的,我從來給不了。

那一年的時光,彷彿是我從一個白頭髮的人身上偷來的,那段瑰色的時光里,她對我笑,躺在我膝蓋上看書,揚起那雙我最愛的眼睛專註地瞧着我,她叫我,燁郎,她的目光溫柔包容,平坦地沒有一絲漣漪,我患得患失,我懷疑肯定,最終在我們生辰那日,她為我親手做的長壽麵的熱氣中,我確定她的真心。

可是最後,她聲嘶力竭地對我尖叫,她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心臟深處的罅隙慢慢地被撐開,彷彿是過了幾百年,我才感覺到疼痛,我瞧見自己的心,血肉模糊,殘破不堪。

她走了,隨她一同走的,還有我心底那個只為愛她而來的人,可是那個人已經消失了,為什麼我還是會這般心痛?

我望着鏡中自己蒼白如雪的頭髮,心底暗嘲,羽颯,你瞧,我是不是有幾分像他了?

碧城又是一年早夏。

我記得她最愛素白的玉蘭,有着妖嬈的花瓣和線條,又有着純凈的顏色和香氣。

這時節還沒到玉蘭的花期,只是潔白的梨花開了滿城,便是在這深宮之中,也聞得到清甜的香氣。

我與她初遇,是在漫天嬌嬈的桃花林中,她與她命中唯一深愛的男人在一起,如花笑靨,竟是比那花朵還要好看幾分,我與她別離,是在滿城的梨香芬芳中,她在我懷中微笑,然後,灰飛煙滅。

真好,她離開時,只有我一個人在,再也沒有人會同我搶。

我拿起她最後穿的那件雪白的長裙,這麼多年了,上面似乎還殘存着她身上的香,清甜,純凈,這世間再沒有什麼能比得上。

一地冰涼的淚滴在雪白的長裙上,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她曾說過,最喜歡我眼角的淚痣,神秘又美麗。只是她離開的那個傍晚,那顆淚痣便隨着她一同消失了。

李願也老了,顫巍巍地端着一碗面過來,聲音低啞,主子,你要的面。

我用筷子挑着順滑的麵條,興許是老了,卻是連一根也夾不起來。想起那年在逼仄簡陋的小麵館,她笑靨如花,她說,燁郎若是喜歡,羽颯以後每年都給你做一碗長壽麵可好?

只是羽颯,你離開那麼多年,我再也不曾過過生辰,只是這長壽麵隨了我這麼多年,我老了,面,也涼了。

窗外的陽光打在金絲楠的書桌上,印出一片淡淡的光,恍惚間我瞧見一個少女倚坐在窗沿上看書,一身雪白的衫子,赤着雪白的腳,皓齒明眸,長發披散,她轉過頭來向我微微一笑,那笑容乾淨又驚艷,瞬間便黯淡了時光。她微笑地瞧着我,彷彿一直在那裏,從未離開過。

燁郎,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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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落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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