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傾國一令(二)

第十章·傾國一令(二)

九州之上,曾有四樣至寶,自中原有始便有所傳,得此四樣至寶者,退可得天下,駐可覆天下,進,可大洗天下。

其四,乃雲‘二十八謀士’,歸拂曉林氏所有。此二十八人,據傳受教於上古籌策奇篇,凡有所謀,舉世無逢比肩之輩,自大梁開國舊年而始,二十八人代代相傳,生生不息,一世只收高足一人,傳承畢生所學,自征和初年,絕跡成迷,而後拂曉林氏族滅,當主林厲風殆后,世人再不知其之終;

其三,是為‘六千精兵’,歸長澤霍氏所有。六千精兵者,縱橫九州,難有敵手,區區之數,可抗十萬大軍。自始至今,長存於華胥台上,供奉霍氏主公,無有稍怠者;

其二,則稱《太平策》,乃為長澤霍氏、拂曉林氏各掌一半之物,合之,內有穩定江山之策,掌天下太平,九州清晏;

至於頭籌者——傾國令。

這世上或許早已沒人記得拂曉林氏上可測風雲下可斷江山的那二十八謀士,可能也早沒有人再去相信那幾十年都未曾出手的長澤軍當真依舊存在,而那太平策——也早不知道究竟還是不是完全的了。

但是,沒有人會忘記傾國令。

——那是一道以十二大世家舊族立族始祖之骨血煉成的血石玉令,那是一篇記載了十二世家傾族效忠之誓的牌符,那是整個九州大地的司南。

傾國令者,修羅姬氏之物也,啟之,九州之上,自霍林兩家而始,十二世家,莫不聽其號令,歸順效忠,可說是足以重洗天下之物。

伊祁箬想着這些,另一頭,思闕的報稟卻還未完。

“前線來報,今日拂曉,異王執傾國令號令世家,此間已然傳令於四海,”頓了頓,她分別看了看兩人的臉色,出口語滯,好不容易方才繼續說道:“……半個時辰前,連華已自廢帝號,下令歸順修羅姬氏,千代氏……尚未回信。”

她話說完,伊祁箬的眼神已經再是深不可測也不能的了。

姬格看着她,目光亦是沉重,他朝思闕揮了揮手,道:“先下去。”

思闕雖是放心不下,但前頭也少不了還有許多事做,是以此間也只得行了禮便告退了。自她離去之後,蘭台的天色從黃昏變作的玄黑,伊祁箬始終未曾說話、未曾動。

有些事,她想不明白。

等到她終於開口說話時,便是轉頭看向姬格,眸中無緒,只問了三個字:“傾國令?”

姬格就等着她說話——不管說什麼,總比不說要好。

他搖了下頭,道:“父王在時從未跟我提過。”

她收回目光,微微有些獃滯,出口的聲音也極緩,只問:“這傾國令……不是早在啟光年間便遺失了嗎?怎麼會在他手上?”

說著,她似乎難以相信似的,又笑問了一句:“真的在他手上?”

對此,姬格只說了一句話——“不若此,連華何以順於他?”

她渾身癱軟,雙眼無神的嗤笑一聲后,闔眸難安。

“……那之後……”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她說:“自千闕之後,最大的變數,不曾想,卻在此。”

——兩日之後,前線傳來消息,千代氏奉傾國令歸順修羅姬氏,西境之中,兩軍合流,意欲東上共姬氏合軍連成一線。

“現在,就看鉛陵氏了。”

光曜殿中,伊祁堯看着手中的戰報,好看的眉眼裏濃着戾氣,說話間,狠狠的將拳往案上一砸。

他站起身,目光遠遠一投,道:“但願大長帝姬選的人、舅舅教出來的那個人,他不會讓朕失望。”

一聲輕笑從旁傳來——那笑聲的主人,乃是一位青衫的公子,極盡瀟洒絕然。

“呵,鉛陵氏……皇上未免太天真了,”溫孤訣肆意坐在那兒,半點形態也沒個正經,隨手遮了份戰報在臉上,闔眸道:“您是不是忘了,那昔年十二大世家之中,頭籌之輩,乃為霍林兩家。”

伊祁堯眉頭一皺,狐疑的望向他,問道:“斷了香火的兩家,反與不反又有何區別?”

“霍林兩家有的,可從來都不僅僅是當主族眾而已。”溫孤訣將諷刺的笑音一收,戰報向下一拉,露出一雙透着狠戾精光的眼眸,道:“二十八謀士或許是沒了,然皇上可曾想過……六千精兵?”

伊祁堯瞳孔驟然一縮,許久無聲。

安定王宮裏,此間大殿正位空着,下首右方坐着越千辰,左邊坐着姬異。

越千辰看着對面的姬二公子,時已久過,可他卻還是不大習慣那雙睜着的眼睛。

——妖異,詭艷,穿透未來的一柄利器。

可是這些時日,姬異從未說過一幀預言。

緩緩的落下杯盞,越千辰思緒一動,緩緩的開了口。

他挑眉朝他道:“我很好奇,倘若先王不死,二公子為這傾國令,還要等多少時候?”

姬異很清楚他問的是什麼。

不做安定王,便無法調用修羅軍,而坐了安定王,繼承的又不僅僅是一個王位而已。

還有那免血石玉令。

——能扭轉一切的傾國令。

“一直等着,”姬異輕描淡寫的開口,似乎並不覺得這當是什麼問題,“我雖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也不會為一己之仇走上弒父奪位之路。我與殿下不同,我的父母……是好人,也是極好的父母。我已不孝,但不能沒有人性。”

——越千辰很清楚,他這一句之中所指的殿下,正是自己。

不過,說得倒是也對。

想了想,他道出心頭長久的疑惑,“公子一直未曾告訴我,您為何要站在我這邊,站在越氏這邊,站在我兄長這邊?”頓了頓,又添言道:“難道就只是為著年幼時為質於夜的舊事嗎?”

妖異的瞳眸一動,他勾着唇,問道:“不夠?”

越千辰搖搖頭,“這似乎說不通。”

姬異便問:“不通在哪?就因為我受苦受難於越氏,如若因此而很,也該恨盡了九州,而不該推你為王?”

“是。”他點頭,想起多年前的舊事,又道:“那些年千辰苟且偷生時,公子曾幾次暗中相救,若無公子,或許當初陰陽亂毒發之時,我早已斃命與孽龍嶺荒郊野外之中,這些恩情一旦找到了施恩之人,我又如何能置之不理?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選擇我?”

當初他親手弒父,越止臨死之際還不忘睚眥必報之心,親手觸動了龍座上那道藏了毒的機關,以致於最後,越千辰很是有一段時間深受陰陽亂之毒的苦楚,體內真氣交撞紊亂,陰陽相敵,幾番忍受着欲將身體撕裂的痛苦,後來若非姬異派人救他一命,想必如今,他也早就忍不了那毒,索性自絕於人世了。

可是越千辰一直都不知道為什麼。

就像他今天站在自己身邊的因由成迷一樣,他其實並不清楚。

姬異聽罷他的疑問,許久之間,並未說話。

“因為你是越栩的弟弟。”

——說話的人,是姬格。

一聲低醇傳來,兩人皆是一嚇,轉頭望去時,又都是各自一驚,隨即卻是各懷心思的,盡皆站了起來。

“侯爺……?”

越千辰看着姬格,也是不曾想到他會在這時候過來,但轉念一想,他在這時候過來,卻也是再應當不過的了。

姬格從容舉步走過去,看了看打開雙眸的姬異,無言之下,他又看向越千辰,道:“崇嘉殿下,可否給本侯一個面子,容本侯與舍弟單獨談談?”

越千辰很想聽聽他們的談話,因為他知道,這談話之中,必然是會涉及到姬異行今日種種之事的因由。可是姬格開了口,他卻也不能違背。

“侯爺、二公子。”

朝兩人各自頷首示了一禮之後,越千辰轉身走出門去,厚重的殿門一闔,大殿裏只剩了濃郁的陰森。

“……哥哥。”

姬異看着他,神情極盡複雜的喚了這麼一聲。

——多少年,不曾見過哥哥的容顏了?

他心頭泛苦,想到,原是這麼多年,自己都是靠着腦中的記憶、觸手的輪廓而記念着他們,這所有的人,過去在自己這兒,原也都隔着那麼一層眼皮的。

姬格從他那雙重瞳里看到了許多。

他走過去,坐到了越千辰的位置上,半晌凝視之後,對對面的姬異抬了抬下巴。

姬異也坐了下來。

千想萬想,他沒有想到,姬格開口的第一句話,會是那樣的——

“你不應該瞞着我。”

他這樣說。

看着那雙洞悉了一切的眼睛,姬異瞬間大驚。

——他,知道了。

那理由,他沒有問,只因他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是為了越栩。也自當猜得出,自己是為著對越栩的什麼情愫,江山方有今日一劫。

大殿裏回蕩着一層一層的音紋,兩兄弟對面而坐,就那麼過去了許久。

姬異閉上了眼睛。

——在姬格面前,他還是習慣於此。

這麼多年,為著能活下來,他已經習慣了壓抑。

可活着又是為了什麼?

“那些年在千闕里,我受了很多苦。”

很久之後,姬異緩緩的開口,聲音悠遠,很深。

“哥哥你用盡了人脈想讓我過得好、保我不受難,這些我都知道,心頭也是再感激都沒有的。可是沒有用。”

那些年,為了江山安定,他作為父親自薦於朝送到敵國的質子時,還是個咿呀學語的小兒。他知道父親當年那樣做,是為了保全自己——不使紫闕生疑於自己這雙生來便‘緊閉’的瞳眸,最好的辦法便是將自己送的遠遠的,鞭長莫及。

可是,如此一來,鞭長莫及的,也不僅僅只有紫闕了。

他說:“在越止的宮廷里,那個年歲的哥哥終究沒有能力護下我——您是鞭長莫及,我也從未因此而怨懟過。”

他說:“哥哥,你可知道,那些年的千闕里,曾有多少人將我比作鳳皇?”

他笑了一聲,腦海中回想起那些話語,接著說:“不是游遨四海、高貴絕塵的鳳凰,而是慕容鳳皇——威帝沖。”

姬異的聲色平靜至極。

他說:“後來,越止死了,越栩死了,千闕里成千上萬的人都死了,當今世上,已經沒有人知道了——沒有人知道,我,修羅姬氏的公子異,曾經也不過是千闕元明殿中的一個孌童。”

依舊,是平靜至極。

姬格看着他,波瀾不驚,但也終究有波瀾。

“是他救了我。”有淚在他眼角流淌而出,他接着道:“他看出端倪,他帶我離開千闕入住千華城郊國寺,他派了林厲風護着我,就為了讓越止看着林氏的族人,想着文賢皇后,便能放過我。”

說到這裏,他終於睜開了雙眼。

——那雙瞳,他這輩子,本不準備睜開,可是後來,越栩死了。

他對姬格說:“哥哥,我曾在地獄,他將我剝離修羅,可他的死使我浴火重生,又披上了無間的衣裳,我不能什麼都不做。”

他一直都很明白是非黑白,他什麼都知道,可是有些路,明明是錯的,但也要走。

姬格在他說完這些話之後,漫長的沉默着,而後只是點了下頭。

他說:“……我知道。”

姬異臉上的神情瞬息便凝滯了。

“窈窈在天狼谷的那段日子裏,將所有的放心不下都逐一交代與我,那時候我才知道,你當年在千闕中的遭逢。”他說著,微甩了下頭掩飾着情緒,繼而接着道:“窈窈素來心細,現在想想,或許她一早就察覺了你對越栩的心,是以才會暗地裏追究根本,想知道這情愫來源於何處。可是到底是必有一失,她對你的不放心,只在你的性情上,她也沒有想到你會走今天這一步,是以她沒有告訴我,你心裏有越栩。”

“我們的姐姐——她希望你好,希望你平安健康,她不會希望你帶着一顆為你姐夫的心來屠盪江山!”

一字落地,手上的鈞瓷盞也跟着落地,像是一場恩情的中斷。

姬異眼裏沉鬱,卻很堅定。

他說:“我知道越栩喜歡姐姐,即便他沒有心繫之人,我也從未想過要與他如何。如果他不死、姐姐也不死,我這輩子本沒想過提及此事。”

生平頭一次,他看着姬格,一字一字的告訴他:“哥哥,這是我自己的事。”

“錯了!”姬格拍案而起,怒而斥道:“家國動蕩,帝祚不安,從你重啟傾國令的瞬間開始,這江山因你之舉而禍亂不息,黎庶因你一己私情而無辜受累,這已經不是你自己的事了。”

就像,當年的重華。

許久之後,姬異低下了頭,“……就當我……是第二個重華罷。”

姬格於是便笑了。

笑得苦澀,諷刺。

他問:“因過去的重華,而有了今日的你,那麼今日之你,又會造就明日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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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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