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安定之變
花寂是在七年十一月中走的。
那一天天狼谷中,姬格才去看了修羅回程的行仗準備,一時便到了靈台,又與灞陵君一道鑽研起了讓那火樹銀花儘早開花的法子。他想着,若是拼着能在歲末再養出兩株古鈴蘭的話,那家中的兩個病人說不得或能延年經年也未可知。雖說父親在知道了此時之後,一再的笑他痴,將那舊日裏的話又一遍遍與他說來,只道是救病救不了命,那靈藥再靈,到底不是生死簿,已然病入膏肓的人,又哪裏是葯能醫得的呢?可姬世子固執起來,卻也是一番誰也比不得的牛心左性,一味心思的只要盡一回人事,至於到底有用無用,不試試,又豈能做准?
可到底,花寂沒的等到他這一試。
那天來報這場死訊的人,並非旁人,正是長華。
當時灞陵君才步下靈台去取一瓮養在水邊的花料,回來時,便見靈台之下站着一名配了柄鳳雛刀的高大男子,那男子生得面目很是不錯,然而真正讓灞陵君手裏一松心頭一動的,卻是那一身妝花羅裁製而成的烏色勁裝。
雲錦制勁裝,這樣的手筆,沒見過也聽過。
是長澤軍。
靈台上,長華沉着容色,紅着眼圈兒,站在挽袖嫁接着花枝的姬格面前,一句一句告訴着。
“寂叔是夜裏去的。”他深低着頭,看得出之前不知是哭過多少場了,眼下正極力的壓抑着悲傷情緒,吸了吸鼻子,接着道:“昨晚入夜時,叔叔身上便不大好,夜裏嗽了兩回都嘔了血,玉娘給服了露華丹也不大見效,後來二更天裏,孩兒又侍候着服保魂湯,叔叔……便不大能喝下去了,等到了三更天,人便去了……”
姬格安靜的聽着這些話,心頭已經悲傷到了麻木的地步,反倒是如素了。
長華說完,仍舊低着頭,對面的爹爹不說話,他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一時之間,靈台上竟是靜寂了,無聲了,空洞了。
大約是有了一刻之後,呆坐在那兒的世子方才回了神,從容的浣了手,落袖起身。
又是灰濛濛的天色,指不定晚些時候會不會落雪呢。
他仰面對着天空闔了闔眸,忽然啟口問道:“你寂叔臨走,可還有話?”
長華一愣,反應過來之後,未及說話,淚珠便吧嗒吧嗒的先落了地。
哽咽了半天,孩子方才將將擠出話來,只將花寂臨走的話又復言了一番——
那人說,去也,去也,莫牽連。
長華說完,哭聲已經忍不住的滲了出來。
姬格轉回身,萬般的桑涼,都在看到哭腫了眼的孩子時化作一聲嘆息。
朝那孩子招招手,他眉頭一皺,低聲道:“好孩子……過來。”
長華抬首看到這一幕,當下便哇的一聲盡哭了出來,腳下朝着姬格懷裏撲過去,這一哭便又是許久的不見收聲。
姬格一直沒哭出來。
花寂的事,算不得意外,前有剖心交付,這些日子以來,他心底也並非是一分準備沒有,如今悲傷是止不住,但到底還能扛得住,只是眼下看着懷裏的孩子,想着岸那邊的玉案,反倒更多的傷心是在活着的人身上。
長華長到七歲多眼見着八歲的年紀,身邊至親之人不過這麼幾個罷了,如今頭一遭遭逢死別之事,之前在島上,又因着不願惹得玉案更傷心,是以便強忍着,只敢落淚卻不敢哭出聲來,到了現在,這一放聲哭了起來,卻當真是大半個時辰止不住。
“玉娘如今在守着叔叔,要我來告訴爹爹,請爹爹過去再見一面。”
好不容易哭聲停了,也是個把時辰之後了,這一哭將悲傷哭出了大半,反倒覺得心頭敞亮了兩分,此刻,這孩子便將玉案的話複述了一遍。
姬格轉頭往台下虛看了一眼,“是將軍跟着你來的?”
長華點點頭,“是。”
姬格見玉案此番如此行止,心下將她的意思了解的分毫不差,想來那丫頭也是因着此番花寂之事,方有了感悟,這時候特意叫長華來報,可不是尋思着,便是要趁安定王人在天狼谷中時先將這從未見過的孫子見上一見的意思!
緩緩出了口氣,他想了想,點了點頭,自語般道了句:“既來了,便見見吧。”
說話間,又親自給這孩子擦乾淨了臉,便拉了他的手,親自帶着他下了靈台。
也是湊巧,歸心那頭幫着收拾停當,才查了祟書本子,正要過來複命的,這一來便在靈台下見到了牽着那孩子走下來的世子。
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她心頭便莫名的一動。
“世子……”她深蹙着眉,怎麼也想不到天狼谷中何時有了這麼個小孩子,“這是……”
姬格既定了主意,便沒有再遮掩這孩子身份的道理,一時並未答歸心的話,只低頭扯了扯孩子的手,對他指引道:“長華,這是你心姨。”
這樣短的一句話,卻是當下便叫歸心狠狠一顫。
長華。
那是誰的乳名?
心姨。
這天下能這樣的叫她一句的,無非,是那兩個孩子罷了。
長華自小便聽着姬格講過去的事,此間聽他這樣一說,當下大體便知道了眼前的身份,一時便恭恭敬敬的近前朝她深深一揖,道一句:“小兒拜見心姨。”
歸心在原地怔了許久,之後,眼中便漸漸熱了。
“好,好……好孩子……”
她艱難的挪着步子朝這孩子走過去,伸過手試探了兩回,方才生怕傷了他似的撫上他的頭頂,一應動作莫不小心翼翼的,嘴裏只反覆的道着這幾個字罷了。
“心姨……”長華仰着頭,眼睛還是微腫發紅,看着眼前的人,八分確定的問道:“您是母親身邊歸心姨娘?”
歸心聞此,倏爾落淚紛紛。
她不住的點頭,多少的往事一幕一幕的往心頭上湧來,咽了咽嗚意,方道:“是啊……我是你母親身邊的,當年我就看着你出生,一轉眼……也這麼多年了……你……好孩子……”
她還在感慨萬千,面前的孩子聽了這一句確實,卻是後退了兩步,跟着竟是朝着面前的人跪了下來。
歸心一驚,反應過來之後連忙便要去扶,那頭姬格卻喚了她一聲,搖頭示意她只受着便是。
她進退兩難,一時,只能低頭去看這孩子的作為。
長華恭敬的朝她拜了一禮。
他說:“舊日爹爹曾將昔年舊事告之小兒所知,自落地一別後,七年以來小兒與姨未嘗一見,今日重逢,姨淚目感懷無不真切,可知數年來姨之牽念,長華蒙蔭於母上,感同身受,自此往後,敢不孝敬!”
歸心將這一番話聽來,一時想起自己故去的主子,只覺得即便一時半刻,自己便是死了,也無什麼放不下的了。
她抬頭淚目盈盈的看着姬格,這一眼去,又是無盡情腸。
姬格明白那一眼裏的意思。
——當年姬窈心死,誕了一雙子女后,追隨越栩殉情而去,對那兩個孩子,碧砮與歸心本沒想過會離了自己的照管,可是偏偏事與願違,當姬格將對那兩個孩子的安排告訴這兩個丫頭時,憤怒委屈失望悲傷,所有的情緒無一不在她們心頭流淌而過,多少年裏,這一關便在她們心裏始終過不去。
自然了,這又如何稀奇呢?沒道理,姬窈的孩子不叫她們照看,反倒讓這孩子在伊祁箬身邊人的照拂下養育的。
而如今,歸心懂得了。
——如若這孩子在自己的手裏長大,到如今可能養成這麼個樣子?
她自知,不可能的。
姬格唇邊淡淡一暈,悠悠道:“或許如今你能明白,我當日的選擇。”
歸心將這孩子扶起來,自己近前深深一福身,對姬格道:“婢子區區蚍蜉,思及昔年,可笑不自量矣!”
“哪裏就到了如此?”他搖搖頭,這話也是過了,只是想着此間她看了這一個,不免心裏也會慮着另一個,隨即便道:“你眼下看了長華,也當思及清嬈,”
他說著,扶上長華的肩頭,看着他一副不解的樣子,卻是對他道:“你那個姐姐啊,比你,亦是分毫不差的。”
話音落地,那頭一聲叮咚聲響,歸心驚的回首去看,入眼更是一驚。
“夫人……!”
——安定王妃不知何時到的,此間一雙眸子就盯在那孩子身上,久久無言。
姬格一早就看到了母親的身影,此刻攜着孩子近前,行禮拜了一拜,“母親。”
他這裏這樣的稱謂出了口,手邊的長華靈慧的心思一動,當即便懂得了。
於是,安定王妃便看着這七八歲大的、眉眼裏極有些熟悉的孩子朝自己走來,三跪九叩,行了一場大禮,而後道:“長華給祖母請安,願祖母福壽康寧,長樂無極。”
一生子女兩雙,年輕時曾被多少人稱讚過福氣,可是這一聲‘祖母’,偏偏是直等到了今日方才頭一遭聽見。
沉緩的動作,也像是怕打破了什麼似的,清心走過去,臉上平靜下來,含着深沉情緒,將孩子拉到跟前,便問:“……傻孩子,你怎叫我祖母呢?”
——她知道這是誰的孩子,自然也是知道,這孩子原是該稱自己一句外祖母的。
長華道:“祖母容稟,小兒托賴生育之恩與母,卻享養育之德於舅父,於兒私心之內,舅即為父,外祖也當為親祖。”
“好,好,好……”
一臉頷首道了這三個‘好’字,清心抬頭,眼裏的動容深刻難散,他對姬格道:“快去,帶過去給你父親見見,快去……”
姬格點頭應了,回身便招呼了一句:“歸心,”
歸心聞言會意,連忙上前,道:“您放心,婢子陪着夫人。”
姬格帶着長華往姬渙那裏去時,一路上不知在想什麼,一直沒說話。
被之前的場面一衝,長華心頭的悲傷也散了些,躊躇半晌后,還是率先仰頭開了口。
“爹爹……”他扯了扯姬格的手,待他聞聲低下頭時,他便問:“我們是要去見祖父嗎?”
姬格一笑,眼裏卻很有些疲憊之意,點了點頭,道:“是啊,”
長華想了想,片刻后,問道:“玉娘說,祖父的身體不好,是以爹爹這些日子才會時常有機會來陪孩兒的,是不是?”
姬格又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對他囑咐了一句,“你既然知道,那稍後見了祖父,該怎麼做自也當有分寸了?”
那孩子便點點頭,應道:“孩兒知道。”
說到這兒,想到那面島上的事,姬格便嘆道:“你玉娘最是個有心周到的人,難為她,這個時候還能想到這裏……”頓了頓,他停了停腳步,蹲下來對長華道:“等我們見過祖父,爹爹便帶着你回島上去送寂叔,好不好?”
孩子點了點頭。
隨即,他眼裏卻又添了一道迷惘,頓了片刻,疑惑着問:“那……之後呢?”
姬格心頭一動,只重複了一遍:“‘之後’?”
長華便道:“您曾說,孩兒或許不會在島上呆一輩子。而今寂叔的事出來,孩兒覺得所有事情……似乎都要不一樣了。”
——說不得有什麼,只是一種感覺,他只覺得有些事情,隱約的便要起變化。
而且,還不是小事。
姬格垂眸想了想,溫和的問道:“那你可想過來?”
長華一時不解其意,“‘過來’?”
他點點頭,復而解釋了一句:“到爹爹身邊來。”
此言一出,長華先是一愣。
“願意!當然願意!”他啄米似的點着頭,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另一樁事,便問:“那……是不是也能與娘親在一起了?”
姬格卻是破無奈的搖了搖頭,然後告訴他:“你娘親在帝都不朽城中,那個地方……還不是你去的時候。不過玉娘……她會一直陪着你的。”
長華聽完這番話,很是沉默了一會兒。
姬格看着他,也不盡然能猜透這孩子心裏想法,許久之後,卻見他抬眸,很有些大人樣子的鄭重點了下頭,道了一句:“孩兒明白了。”
姬格有些沒反應過來,便問:“明白什麼了?”
長華輕輕的踩了踩腳下,接着道:“這片土地,我不懂,可是爹爹做的決定,總是對我好的。”
一對兔子眼睛裏濃進了一抹淺淡笑意,他對面前的爹爹道:“我聽爹爹的。”
將這孩子帶到安定王那裏時,姬格並未進門,而是在門外一直等着來着。
這一等,便是兩個時辰。
後來,長華從祖父的寢閣中出來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姬渙也沒有說要姬格進去見面的話,姬格領回來了父親的意思,隨後便帶着長華回到了島上。
按照花寂的意思,便是直接葬在島上,黃土一掩,再不必有什麼費事的,加之棺槨之物一應已是備好的,是以這場送葬過程極是利索,也很是簡潔。
站在花寂的墳前,姬格看着那抔黃土,向身邊一身素服的女子問道:“來日,你都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玉案似笑非笑,但也只那一瞬,繼而卻是長長的一聲嘆息。
她說:“我這輩子唯一的變數,如今也往生極樂去了,往後,也算清靜了。”
“你……”姬格聽着她的話,站在花寂的墳前,一時卻也有些疑惑,他問她:“這些年相濡以沫,你待他……難道就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動心么?”
這個問題,他半點頭緒都沒有。
花寂追玉案而來,可玉案卻是直到他死,都未曾應允過這場情愛。
而她這一生至此,也從未對任何其他人有過情愛。
這便是場迷局,不僅是姬格,便是這丫頭的主子也看不明白。
而如今,對於姬格的這一問,玉案長出一口氣,搖着頭,不算多重的情緒流溢出來,只道了一句:“我不知道。”
姬格的眼神便有些變化——不大相信,也有些吃驚。
玉案便笑了,她走過去坐在花寂的墳邊,道:“別看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早就不想情愛的事了,是以到最後我對他,到底有沒有情愛……我也真的分辨不出來了。”
聞此,姬格沉默了好久。
——她分辨不出來,或許,也是不想分辨了。
這個丫頭,別人不知道,看着那樣堅強細緻,可是,卻有着極冷的性子。
她看了看姬格,有些意外,半晌之後挑着眉意有所指的說道:“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何不想情愛之事了。”
姬格垂眸一笑,只道:“我大抵知道答案,便不想問了。”
不外乎,是兩個原因罷了。
其一,是那性子使然,可是到了花寂待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愛慕之後,便又是第二個原因了。
——伊祁箬。
她對情愛的心思,因那位主子這一生的情途多舛,就此,也算落了陰影,再無什麼渴望了。
兩人對視之間,是彼此間的心照不宣。玉案也不追問什麼,只是垂眸撫着那人的墳塋,緩緩說道:“開始他跟我過來,那時候多事之秋,我一個姑娘家家的自己照料着長華還不夠,他還在我眼前晃悠,那時候我看着他是極不順眼的,逼急了,我就總說那些個傷人的話,不外乎都是料定自己同他之間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氣,仍舊是那麼笑笑的,後來我疑惑了好一段時間,便又總是問他,何必呢?”
她抬首看向姬格,這一刻笑里含着好笑,諷刺而桑涼,她說:“他跟我說,為何不必呢?”
默然半晌,兩人簌簌而笑。
一個,是在追問着何必,而另一個,卻是想着為何不必呢?
半晌后,姬格望了望天際,忽而問她:“你信輪迴、信神明、信佛嗎?”
玉案點了下頭,卻是道:“我信,但我希望沒有。”
姬格看向她。
她站起身,目光裏帶着追憶,緩緩道:“爵爺說,大抵是活得太無趣的,過了一輩子之後,才對下輩子沒有期待。如此想來,倒是綽綽比我要好上許多。”
姬格本有些話想說,可聽她說到這裏,卻只問了一句:“她若是不在了,你怎麼樣?”
——玉案知道他問的是誰。
玉案笑得洒脫,只問:“阿寂不是對你說,莫要將他的死訊告訴花府嗎?”
姬格當下會意,會意之後便是驚訝,他問:“你要留在這兒?”
——她將長華送到對岸,便自知這孩子是要走上那片土地的,可是到了如今,她這一句話,卻是表達着如若有一天伊祁箬真的不在了,那麼她自己私心上,並不願意知道那個消息。
她點了下頭,隨即深吸了一口氣,道:“從爵爺將我放到綽綽身邊,我便一直是為她,這回我得為自己一次。”
她說:“世子,你知道的,想不明白的事、我不願去想的事,我從來不想。”
她又說:“我不知道她死,她便一直活着。就像如今,我不見天下大勢,那天下便是紛爭,也太平。”
這樣的自欺欺人,偏偏也是一種解脫,姬格看了她許久,終究無言一搖頭。
“你總是這世上我最辯駁不了的人。”話里許多的無奈散出,他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頭,道:“好丫頭,你骨子裏分明最自私的,偏偏這麼多年為她、也為子返,卻又是最無私的,我也要道一聲敬佩。”
對於這句話,她有些意外,但也欣然接受。
最後分別時,送他們上船,目光落在那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身上,她對姬格說:“時不時地,叫他來看看我。”
十二月初,修羅行仗便回到了家城,到了中浣時,安定王宮裏便迎來了一位百忙之中脫身而來的客人。
在王寢殿探視過王爺之後,伊祁箬出門,姬格已經等在那裏了,兩人相視之間並無多言,一時並肩而行,便在王宮的凌寒苑中走了起來。
“王爺的身子,我看着倒是有些起色,說不得熬過了這個冬天,往後便好了。”
聽了伊祁箬這句話,姬格不覺卻是笑了出來,笑里還有一分苦澀,跟着道:“平日都是我用這話來安慰自己、安慰別人,如今你來了,我便只有聽的份兒了。”
伊祁箬聽了也笑了起來,片刻后,便問:“古鈴蘭如何?”
她知道姬格一直在這上頭費心思,自己自也私心想着希望他能成功才好,只求這靈丹妙藥,當真擔得起那樣的傳聞。
姬格臉上的笑意散了些,復有些沉重,道:“火樹銀花已經得了,不出意外的話,八年初便可得。”
那樣算來,也只需再半個來月的光景便是了。
她聽罷,點點頭,像是求心安似的問道:“有了古鈴蘭,便可安心些了,是不是?”
“我也希望是。”姬格被她染的多了一分笑意,繼而感嘆了一句:“如今長華在這兒,父母都開懷了不少。”
說到這裏,伊祁箬臉上便露出了一絲懊惱。
她停了腳步,嘆了口氣道:“我本想把嬈兒帶來的。”
——長華被他帶回安定王宮的事她一早便知道了,自也知道這其中少不得玉案的意思,想來那丫頭如此做,世子也應允,無非也是為著莫要讓那一句子欲養而親不待成了真,而論及孫輩,安定王宮裏,又豈止是該有長華一個呢?
姬格聽了卻是搖搖頭,不以為然,“帶來了反生事,父母若知道自家的孫女兒在花府里認得祖宗,到時候也不知會如何。倒不如如今。”說著,他有意的看了她一眼,跟着道:“瞞着,有時候也不是壞事。”
與其知道了還是求而不得,有時候,不如便索性不知道,也是個清靜,更何況如今,膝下已有長華,倒也算圓滿天倫了。
伊祁箬聽了,沉吟片刻,再啟口,卻不再提前話,話鋒一轉道:“阿寂的事,玉案派人給我送了信,我本想渡島去看看她,可她卻說不必。”
姬格有所思,笑道:“你知道,她最是能將自欺欺人落實到底的。總歸平平安安的便好,也沒什麼壞處。”
說的倒儘是那丫頭的性子,只是她聽着,不由還是有些難受。
抬手撫了撫低長的花枝,她苦笑道:“這輩子是我誤了她,若非看着我身上的情愛總是不得善終,她也不必將這一片陰影種在心底,以致於絕情棄愛,想都不想了。”
她說著,姬格在一旁聽着,這氛圍漸漸的便又沉重了許多。
到底還是她搖了搖頭,回身對她道:“罷了,不說了。……越千辰之前回了一趟帝都,你知道了罷?”
姬格果然點了點頭,話意仍是平常,“你們相見了,當夜他便走了。”想着她既提及此事,必定又有什麼不一般的,於是他便問:“怎麼了?”
她眼中情緒深重,頓了頓,方緩了口氣,說道:“我不想殺他的事,他知道了。”
——這句話她說的極快,彷彿多停留一刻,都讓她不能承受。
可是姬格聽完,卻似乎毫不意外。
她便蹙了蹙眉,問道:“你不意外?”
隨手債去她大氅上的一片花瓣,他淡笑道:“憑的他頭腦,他早該猜到了,不過是當局者迷罷了。”說著,他認真的看着她,問道:“你是怎麼想的?”
事已經出了,重要的總是往後。
伊祁箬心裏,其實也並非從未料想到這一塊兒。
說來,她的底線並不在此,到如今雖是背離了她的打算,但也不至於走到萬劫不復的地步。
“事情是可以改變的……”饒有深意的一句之後,她搖搖頭,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到底還未曾出圈兒,我還能控制。”
聽她提到‘出圈兒’兩個字,他便想起了另一件事來。
回頭朝王寢殿的方向看了看,他向她問道:“適才在裏頭,父王可曾問過你封溫穆侯的事?”
伊祁箬一怔,隨即頷首而笑,只道:“問了,王爺說於姬氏未必是好事,且很可能是多此一舉。”
說著,那目光便有些變化,她看着姬格,有些不解,有些狐疑,有許多的害怕,最後,她說:“他還說……你不打算接安定王位。”
——正因為姬格不打算接安定王位,是以封姬異為侯,便是件多此一舉,又於姬氏風評無益之事。
姬格心道,果然父親是將此事以這樣的方法同她說了,倒也是個好法子。他想了想,只淡淡一笑,問道:“你可能同意?”
伊祁箬在回答之前,先道:“我想知道為什麼。”
他垂眸極緩的一笑,繼而說:“安定王是姬氏封位,生生不息,便代代相傳,並非非我不可。”
他告訴她:“我想留着絕艷二字。你總不會答應將這兩個字給別人,是不是?”
——安定王,上承於祖,可以是任何人,可是絕艷侯,卻只是自己一個。
這樣的理由,夠么?
她怔愣了許久,到底,還是夠了。
“你不在乎級位,我又何嘗在乎過……可到底我也只是不在乎自己的名位罷了。”她闔了闔眸,看着他的目光包含着心疼,終是化作一句:“我不想委屈了你。”
姬格便笑道:“我縱非王侯將相,這天下誰又能小瞧了我不成?”
笑意漸淺,他搖頭慰道:“沒關係的。”
許久之後,兩人話了幾回,她忽然問:“可是異又怎麼辦呢?”
姬格知道她必是又動了什麼心思了,也不挑破,而是問:“什麼怎麼辦?”
她便說:“他心裏有個人,你不會不知道的。”
“那個人是誰,我在沖凌問過他,可他沒有說。他在乎自己的一段情,那個人待他如何,也無所謂。這樣的情太堅韌,這些年他命里插不進去別人,往後自然也不會了。”她說著,作勢一嘆,道:“我看他這意思,自然,也是不會有後人了……”
姬格好笑了起來,只又問一句:“你究竟想說什麼?”
“長華呀……!”她笑起來,終於道出這關竅,接著說道:“且不說他頭上冠着這個姓氏,你都把他帶回來了,往後又如何能避得開紅塵俗事呢?”
是以眼下說的,既是姬氏的未來,亦是這孩子的未來。
“這個……我倒是真有考慮。”姬格言談之間頗有深意,長長的看了她一眼,道:“不過不是修羅。”
伊祁箬眉間心上的全部情緒皆隨着他這一言,有了許久、許多的變化。
等到她懂得了他的意思時,當是兀然一笑。
“呵……”想了想,她歪了歪頭,道:“可是我聲名不大好,我怕帶累了你。”
話里倒不是認真,更有了七分頑笑的意思。
姬格便笑道:“這時候不跟我說不行了?”
她搖搖頭,“這自是不一樣的,虛名上的事兒無妨,只要實質上不沾惹,怎麼都好……”
說罷,兩人相視,竟是無言之中的漫長默契。
“爹爹!娘親!……”
——一個孩子的朗然聲音在苑中響起時,驚了一旁打理花枝的侍女們,轉頭去看時,卻見宮中新來的小公子跑過去一手拉拽着一人,嫩生生的喜悅着。
——爹爹、娘親。
多少人都看到了、聽到了,小公子換的,是世子與那位宸極帝姬。
那一邊,那兩人卻已不在乎所有。
她撫着孩子的頭頂,笑吟吟的,溫柔的,淡淡的,只說:“只要他願意,我也歡喜的。”
伊祁箬並沒有在修羅多呆,她本是忙中偷閑來這麼一趟,可是卻不曾想,八年元月初三日,自己才剛跋涉一路回返帝都時,那噩耗便也跟隨着來了。
永安八年元月初一,安定王姬渙,薨,上贈謚‘德’,是為安定德王。
——高山傾頹,不過如此。
那段日子,伊祁箬一直在帝都里等着——贈謚禮葬,新王即位,一切一切,有條不紊的朝前走着。
那座城池裏,有了新王,王妃度道於雲空嶺,而絕艷侯——他要回來了。
那段時間,天下,幾多傳聞,最多的便是說,絕艷侯是為了宸極帝姬,棄了王上的爵位,讓位於弟,出了安定王宮,又一次踏上了側帽台。
帝都里第一場春雨落下時,他帶着長華回來了。
不朽的城門下,黃昏時,她領着清嬈,就在那兒等到了人。
——那是自落地之後,清嬈與長華第一次的相見。
姬格看着她,溫潤從容的,他對她說:“我想抱抱你。”
她過去,輕輕的抱住了他。
許多事,確實不該再執着了。
——那一天的帝都,絕世無雙。
安定王宮,一朝天子一朝臣。
姬異在殿中的王椅上坐着,摩挲着一寸一寸的烏木,輕闔的眼皮之下,一雙眼珠緩緩動着。
外頭,有人來報——“公子,人到了。”
他撫摸着扶手的手指驀然一頓。
他說:“請。”
白衣不染纖塵,鴿血照耀着那人的步伐——他走了進來。
“二公子,”越千辰站立階級之下,拱手一禮,神色清然,道一句:“別來無恙,還望節哀。”
階級上,姬異站起身來。
“崇嘉皇子,”他說著,“往後,還要殿下多多指教。”
——最後一字落地,那雙緊閉了二十八年的眼睛赫然而開——
標緻,無雙。
越千辰看到了那雙眼睛。
——那雙傳說中的眼睛。
雙色,重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