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海享殿(一)

第六章·一海享殿(一)

公晳潰晝夜兼程趕到沖凌以南的銀峰城時,宸極帝姬昭告天下,以修羅姬氏二公子封溫穆侯的懿旨已經在九州大地上響徹了。

正經凱旋班師的行仗還在一路不急不緩的朝不朽回返,而宸極帝姬卻已經自其中跳脫而出,獨自一人暗自到了銀峰城,只為著候着這一位冠着太常之名,實則卻是整個大梁之中最懂工筆建築的公晳大人。

兩人在出城時還見着佈告欄上封侯的懿旨貼在那兒惹人駐足,這頭才出了城門,公晳潰便笑道:“我早說了便該如此,說句犯忌諱的話,倘若往後安定王的事出來,世子自是要襲爵的,這樣一來那絕艷侯的帽子便該褪了,可嘆的是二公子絕頂人材,卻無一位一爵傍身,這才是差處,好歹如今這‘溫穆侯’一出,也算四角俱全了。”

伊祁箬哼笑了一聲,夾了夾馬肚子,道:“少不得又有人說我是愛屋及烏,物議之上,又該沸然了。”

公晳潰聞此一笑,一時想起另一件事來,忙問道:“對了,周將軍可有下落?”

她便眸色一凝,半晌緩緩搖了搖頭,又想着戰事雖一時安穩了下來,但終究不得不防着日後,故此花境在那頭竟也是只得駐守的了,以此不由勾她一嘆,道:“三哥那邊一時也回不來呢,眼見着江山成了一盤散沙,我的這些人也都跟着成了一盤散沙。”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該着了是這個理。”公晳潰勸了一句,便不願再引她往這個話頭上說,頓了頓方才想起正事來,問道:“您分明是得回都了,可這之前還特意傳我過來一趟,恐怕不是為了說這些話吧?”

她傳信傳得匆忙,信中的話也只說叫自己火速過來而已,其餘並無。這一道奔波,他已是將她的目的猜了個無數回,到如今,終究還的她來解惑。

伊祁箬聞言,竟是勒緊了韁繩,就此停了下來。

公晳潰見此也忙跟着停下,回頭便見她目光深深的望着自己,正待他疑惑着要開口去問時,她卻已轉頭,目光直衝南邊而去,抬手一指道:“自此向南三百七十里,是何處?”

“天狼谷啊!”

這答案,卻是個想都不必想的。

公晳潰腦中一轉,便玩笑了一句:“您要帶我去不成?那我也算是見了大世面了!”

她垂眸一笑,道:“是要帶你去。”說話間,笑意竟是散了,再開口,語氣也低了不少,眼裏只悠悠的望着天狼谷的方向,緩緩道了句:“不過不是為著給你見世面的。”

公晳潰便奇怪道:“怪哉,我這麼個人,在那麼個地方,還能做什麼?”

話音落地,只見伊祁箬轉頭看着他,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享殿。”

——輕定的兩個字,她如是吐了出來,就這麼管入了他的耳朵里。

公晳潰怔了好久。

有那麼好長的一段時間,他都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在那個地方?

天狼谷?

享殿?

普天之下,誰又能將這四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字聯繫在一起?

誰敢聯繫在一起。

伊祁箬並不着急,只在那看着他,目光平平靜靜的,待他反應過來終於能開口說話之後,便聽他懷着一腔的難以置信問道:“您要……在天狼谷建享殿……?您的享殿?”

宸極帝姬並未說話,只是十分輕巧的點了下頭。

就彷彿這是什麼再容易不過的事一樣。

公晳潰心裏有許多問題。

他想問,天狼谷君知道么?他會同意?

他想問,您究竟是怎麼想的?

他想問,此事大費周章勞民傷財的建享殿,您還要不要清議名聲了?

他想問,為什麼是天狼谷?

可是,這些問題是他的疑惑,此間卻並沒有必要問出來。

只因但凡是她決定的事,最終總是要做成了,其餘皆不重要。

見他臉上的情緒一陣一陣的變化着,伊祁箬心頭好笑,隨口便問了一句:“萬年吉地,不是再好不過的么?”

是,論起來,那裏的確是普天下再沒有的萬年吉地之所在。

可是,任他緩了再久,也終是覺得自己像是在聽一幀笑話。

許多的疑問只能封在心裏,最後,他只問出來了一句話:“錢從哪來?”

——國庫里已經有了敗壞之跡,他是不信她會從中取利。

伊祁箬含了一分笑,輕描淡寫道:“外人眼裏自然是要從國家來。”

他蹙了蹙眉,心頭更是咯噔一下,想了想,方才繼續:“那實則……”

她笑意重了些,告訴他:“國家沒有,霍家有。”

公晳潰兀然一愣。

——對這點,他並不質疑。且不說別的,即便是外人只聽長澤子返的名聲,他在時那麼些個風雅意趣被他玩出了驚天的高度,若是家底里不夠豐殷,又何來的那麼些個資本,去成全他的那些個風月一流?如是想來便是以小見大,也能窺得一斑。

伊祁箬並未將他一路送到天狼谷去,將路與他指明了之後,便告訴他只管去,到了將自己的意思與谷君說了,自然一切行事皆是順當的。至於她自己,則是趁夜便趕回了行仗所在,好在落的不遠,快馬加鞭,天亮時便也到了。

“殿下,中南的消息。”

才一到,思闕見了人立馬便送上了那頭才來的消息。伊祁箬下令原地再停半日,一時一邊進帳一面解了披風,將手裏的信箋打開一看,神色便不大好。

算來此番還是林落澗第一次傳烽火令回來,眼見是勢頭不大樂觀,思闕看着她的神情,想了想,便試探問道:“可要轉程中南?”

其實,在她問出這話的頭一瞬間時,伊祁箬還是動了一分心思的。

只是那心思在她想起林落澗這三個字時,便煙消雲散了。

“不必。”她將信箋一團捻了碎,坐下揭了面紗,揉着額角吩咐道:“照舊回帝都就是。”

“好。”思闕點了點頭,不多時又道:“對了,之前蕡蓁王姬來信,說是奉世子之命送一樣東西給您,此間東西已到了宸極府上,請您回去見了細品。”

她聽着這話心頭動了一動,問了句:“霽兒人呢?”

思闕道:“似乎是要往西境去。”

緩緩嘆了口氣,她由此便多問了一句:“西境那邊近來戰事如何?”

說到這個,思闕便覺得鬱結。

她道:“自兩方各自合軍之後,不多不少那幾場打下來都是不疼不癢的,各有輸贏,卻還未見大陣仗。千代氏與連氏似乎都不急着進攻,我們這頭占不着地利的優勢,這些日子糧草上又有些緊俏,自是不能主動出擊的。據說王前幾日同沈將軍言起,都不免覺得個中古怪,那兩家如今有的是利好之處,卻無動作,乍一看……卻像是等着什麼似的,叫人實難洞明。”

“等着什麼……”思闕的話不經意的倒是觸到了她的某一寸神經,默默將那四個字一喃,她沉吟了片刻,忽然問:“賀蘭沖那頭也不着急么?”

思闕道:“他倒是有些急的,只是沒辦法,論人數他拼不過那兩家,除了干憋氣之外,一時之間倒也無路可走。您知道,他也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拼着個魚死網破去干那明擺着沒好處的事。”

是呢,他是個聰明人。

默默想了想,她哼笑了一聲,道了句:“也未必就是沒好處的。”

思闕自知她是又有主意了,只是不解其意,問道:“您的意思是……?”

伊祁箬便吩咐道:“先給王去個消息,只告訴他不日我將暗地裏派陸行西去便可。”

“陸大人?”

伊祁箬點了點頭,跟着道:“之後你再給陸行去個消息,告訴他,我離都前與他商議定的事此間已可行了。等他到了地方,自然有人幫襯,不必不必擔心。”

至此,思闕仍是不懂她的用意,只是也不再問,只恭恭敬敬的領命道:“我明白了。”說完,回身出帳,便連忙去行事了,生怕耽擱了功夫再壞了事。

又是一年秋。

伊祁箬回到不朽那日,轉眼已是八月,永安七年的日子似乎過得尤其是快,就這麼眼睛眨上一眨,再看時,原來歲暮也是近在眼前。

城外相迎的,是帶同龍袍寶劍以彰天德的青王殿下,當聽到皇上身子又不大安穩之時,伊祁箬還一門心思的只顧着擔憂了,直等下午到了紫闕,在聖德殿中見到精神極好的小侄子,她才終於有了些恍悟。

那一瞬間,她心裏的情緒當真是再複雜也沒有的了。

伊祁堯見她到了,手裏的筆墨一擱,當下便離位相迎,也不遮掩扭捏,出口坦坦蕩蕩極盡悠然之能事,只道:“大長帝姬此番來回之間山水兼程,可是辛苦了!朕人雖在紫闕,心卻時時刻刻懸在帝姬身邊,好在帝姬平安,便是我大梁之萬幸了。”

伊祁箬臉上聲色未動,心頭,卻是哭笑不得。

這孩子,到今天,也當真是從裏到外的都有了皇帝的樣子了,這樣的粉飾門面,表裏不一,當真也是自己教出來的不是?明明倒是自己一直期盼着的樣子,可偏偏真到了這麼個時候,自己心裏卻是比誰都難受了起來。

奈何生在帝王家!

“皇上言重了。”她自也以一副場面相報,還不由的頷首緩贊了一句:“見皇上此間言談舉止越發有了樣子,可見這些日子功課上是用功了。本宮也安心。”

伊祁堯一笑,並不做他語,頓了頓說道:“大長帝姬遠道方歸,朕已吩咐下去,上夜浮光殿備宴為帝姬接風,只是如今國祚不穩,膏粱之上不宜太過鋪張,若有怠慢之處,帝姬還要擔待。說不得往後平了那些個賊逆,自然有金樽玉盤,佳肴流席之時。”

她便點點頭,一時兩人皆坐了,便聽她滿意道:“皇上越發懂得愛民之道,本宮在外也有所耳聞。日前萬壽節都是薄酒而過,本宮這裏又哪裏犯得上那些虛片兒。一切聽憑聖意便是。”

“大長帝姬如此體諒便是最好。”說著,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道:“唔……對了,帝姬封溫穆侯的懿旨朕已允了,安定王貴體不安,二公子又是當世才彥,以此慰忠門良臣之心,朕很是樂見,還要感謝帝姬行在前了。”

話說得誠懇,不過見其眉目間十分不經意間流露的微小動作,她到底還是看得出她對此事的意見。

多半也不是為著姬異封侯之事,而是為著自己行了這一事,又將他這個皇上撂在了一邊的事。

唉……到底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孩子,看透他,至今還是極容易的。

她正待說話,那頭韓統進來回話道:“皇上,貴太妃派人問,說是看皇上同帝姬說完話了沒有,若是完了,還請帝姬去壽合殿一見。”

“娘娘是惦念帝姬的……”伊祁堯聞言,一時也不說什麼,指這麼一句話后似乎沉吟了許久,繼而隨口問了一句:“來傳話的可是落英姑姑?”

他本沒料到會有別的話,本是想將姑姑請進來飲一盞茶的,不想這一問,待韓統回時,卻有了另一番說話:“回皇上,並非,卻是花家的小姐。”

伊祁堯腦子一懵,倒是一時沒想起有這麼個人來。

而一邊伊祁箬聞此,心頭默默一動,有意的便觀察起伊祁堯的態度來。

韓統見主子的神色便知道是忘了這麼個人物,於是便機靈的回道:“唔,是花相的孫女,花大公子與衛國夫人的女兒,早先周將軍出征之始便送回花府的,貴太妃因之前見過一面很是喜歡,待之前相爺的病體大安了之後,便將花小姐接到了壽合殿的,此間算來也已住了有快一個月了。”說著,還笑道:“您忘了,前兩日您去壽合殿請安時貴太妃還說來着,您去的總是不巧,多少次了都沒見到花家的小姐。”

他這麼一提,伊祁堯腦子裏便漸漸有了印象,說來也真是有意思了,那小丫頭據說在貴太妃跟前也不止待了一日半日了,自己天天去請安,怪道卻是無一次碰見的。

“是了,朕可是忘了呢。”他自嘲着笑了一聲,繼而心思一動,不知又想到哪兒,轉頭卻是對事不關己的帝姬問了一句:“大長帝姬可識得這位小姐?”

伊祁箬度量着他此刻的心思,心頭未免覺得有兩分好笑。

“貴太妃喜歡極了的小丫頭,又是花相的孫女,本宮豈會沒見過?”她說著,眼中的神色卻是淡淡的,末了還才想起似的添了一句:“記得世子還曾說過,這丫頭年紀小小的,倒有幾分她母親的亮烈,往後長成了,還不知是個如何的盛名呢。”

話是好話,只是話音輕,說起來也無多大情緒在裏頭。

伊祁堯神色微微有些變化,頓了頓,問了句:“帝姬似乎對這話有所微詞?”

伊祁箬不大經心的看了他一眼,也沒直接回答,只道:“世子的話,向來都是準定的。”

話畢,餘光偷偷的去打量着那頭的小皇帝,半晌間,果然見他是上了套。

伊祁堯拿出一番大氣,便向韓統道:“既是名門之女,趕上了,朕豈能吝惜一杯茶呢?韓統,”

韓統聞此,已然道了聲:“喏。”隨即便退出去請人了。

不多時,一個七八歲大、着一身耀眼的錦繡紅裙、生得極沒道理的小姑娘,便端着一副絕好的姿態從容的走進了聖德殿裏。

許多年後,當伊祁堯已經擔得那皇帝二字,掌握了江山的一切秘辛之後,再回頭來想這一日初見花清嬈時的景象,便總會不由自主去想姬格口中,越栩與姬窈初見的當年。

——這一年,他十四歲,她七歲。

不過在這時候,他面對着這一個見了君駕,卻先行禮於帝姬的小丫頭,縱有十分的心去欣賞,一時也變了樣子。

“拜見鎮國宸極大長帝姬,殿下長樂未央……”從容一番大禮對着伊祁箬行完之後,花清嬈方才起身,卻是對着龍椅上的小皇帝只福身一拜,道了聲:“給皇上請安。”

他十分想拿起手邊的硯台砸過去。幸而底下站着的是花小姐,而非花公子。

伊祁箬見了這場面,也不言語,斂一分笑意在眼中,似乎卻是打定了主意的看戲。

伊祁堯憋了半天,終究一聲大笑,跟着贊了一句:“老相爺好教養啊!”

正話反說,也是動了氣的。

本來么,跟個小丫頭也不必計較,可龍椅上這個偏偏也是個不算多大的小皇帝,她這樣涇渭分明的做法,除了不成體統之外,已是在有意的打他的臉了。

可花清嬈卻很是不卑不亢的直言以對,道:“皇上不必如此冷嘲熱諷,更不必因清嬈的一句話鬱結於心犯了龍性兒,小女並非不懂君臣之禮,先朝帝姬行這一禮,也是尊君之道。”

尊君?都這樣了,還能說是尊君?

伊祁堯笑了笑,藏起戾氣,耐着性子道了句:“朕很願意聽一聽小姐的道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紫闕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紫闕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章·一海享殿(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