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蛇蠍美人

楔子·蛇蠍美人

大梁永安四年上元,帝都不朽。

隆冬的菜市口,寒風呼嘯。監斬台外,烏壓壓的聚集了全城百姓。原該闔家團圓之日,如今,卻無一人有心向此。所謂萬人空巷,不外如是。

盛滿罪孽的台上,九重白紗落地成帳,將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圍困其中,時不時便有一道血痕飛濺其上,叫圍觀的百姓也跟着心驚膽顫。

台下是皇家御衛飛羽、神機兩部一百侍衛的嚴防死守。一旁停着金車半鑾,婢監成群,執宮燈引路,堪得照亮長夜如淵,林林總總,莫不昭示着坐鎮白紗帳里,運籌帷幄之人的身尊位貴。

帳中,一場已然持續了三天三夜的凌遲,已接近終了。

擱下短匕,接過小婢呈上來的手帕,拭凈染血的十指,宋思闕勻了口氣,低頭看了一眼被自己一刀一刀持剮至此的‘人’,轉身朝前走去,艷容之上,不見絲毫表情。

對着座上的女子,她冷靜恭謙的稟道:“殿下,已是第三千五百九十九刀。”

只差,最後一刀。

伊祁箬輕闔了半日的眼睛——一雙舉世無兩的眼睛,終於緩緩張開。

那是一雙即使隱在白羽鬼面之下,也能讓目光所及之人,瞬息迷失心智的美眸。

可惜,當下跪在地上,幾乎只剩了一副骷髏的人,卻再沒有欣賞這雙眼睛的興緻。

抬眸微噙一絲冷笑,漠然掃過地上唯有一顆頭顱還算完整的人,伊祁箬終於漫不經心的開口,卻是一句已然在這刑帳中重複了三千六百遍的話——“玄夜太子在哪兒?”

數不清暈了多少次又醒了多少次的人,費盡此生最後一腔力氣,半掀眼皮,聲音沙啞到慘不忍聽,卻是字字誅心的一吼:“……伊……祁……箬,你……不得好死——!”

一語出,滿帳寂靜,即便是心腹之人,也不敢預料她的反應。

不得好死?有多少年,沒有人敢當著自己的面如此直抒胸臆了?果然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么?伊祁箬忽而有些感慨。

無聲半晌,鬼面下微笑清淺,座上帝姬淡定起身,來到犯人跟前站定。

一步咫尺間,她道:“三千六百刀,三千六百次機會,閣下既不領情,那本宮也犯不上慈悲。”

聞此,思闕輕提寶劍,走過去,微微一揚,便要朝那段脖頸斬去。

不想,伊祁箬卻兀然做了個叫停之勢。

抹了咫尺之距,她俯身扣住犯人的下巴,輕聲道:“現下,你定然在想,死亡是一種解脫。”

透着笑音,她吐氣如蘭,“黃泉路上,大人千萬慢走一步——三日之內,林家上下一百三十九口,我伊祁箬,定當一個一個,以凌遲之刑,親自送他們上路!務必使你林氏全族,團圓於地下。”

“你——!”

犯人因虛弱而無力垂下的眼眸此間赫然大張,下一瞬,急火攻心,竟就這樣斷了氣。

宋思闕二話不說,面色平靜的走上前去,落劍梟首,完整了這最後一刀。

誰能想到,此間七零八落的一副血肉紅骨,早在四日之前,還位尊當朝太傅,官居一品?

收了寶劍,宋思闕回身喚了聲‘殿下’,意在請示要將這屍身作何處置。

頗有興緻的研看着自己沾血的手指,伊祁箬甚至沒有再往林覺章的屍身上看去一眼,淡然道:“懸屍城門,示眾十日後,挫骨揚灰。”

宋思闕領命,引兩旁侍衛帶了屍身退出帳外。下一瞬,伊祁箬便聽到帳外百姓中壓抑不下的驚叫之聲。

三日酷刑,世人只知白紗帳里,是那位出入朝堂,執掌國璽的帝姬坐鎮其中,卻不識夠得上由宸極帝姬親自監刑之人,究竟是誰。

而如今,天下昭然,舉世驚。

蘇酡顏近前奉上一方素帕給她擦手,只聽伊祁箬收起情緒,啟口冷若冰霜,“到蒼舒離那兒要一隊人,徹夜抄查林府,一百三十九人,一個,都不能少。”

說罷,踏出紗帳。

蘇酡顏輕定的應了聲‘喏’,緊隨其後,一步邁出去,入目,已是滿城黎庶盡跪拜。

“拜見鎮國宸極大長帝姬,殿下長樂無極……”

街角茶樓之上,將這場戲完完整整看了三日夜的白衣男子,終於也在那女子踏出紗帳的一刻,捨得往波瀾不驚的眉眼中挑染進一抹情緒。

——天下第一美人,大梁史冊不可不訴的宸極帝姬,許多年來,沐子羽曾無數次在心底描繪過她的樣子,然而無論如何,他都不曾想像出這樣一幅畫面——白衣白錦,白羽白幕,除卻一瀑黑髮、兩目玄瞳,周身,竟再無它色。

她身上,帶着一種無聲且震撼的美,那是一懷無需容顏,便能叫人心馳神往,欲罷不能的氣度。

然光是如此,還不足以叫他動心。

負手遠眺,看着那副阻隔了絕世容顏的鬼面,沐子羽眼裏含了一絲輕蔑,淡淡道:“還真是見不得人。”

“見不得人?”饒有深意的看了眼他那雙神秘詭譎的眼睛,一旁的溫孤訣堪堪一笑,問:“你可知她頭一個封號,喚作‘華顏’?”

長眉一動,他低喃:“華顏……”

溫孤訣含笑,遙望那女子,喟然一嘆:“天下第一美人啊……據說她九歲那年歸朝還都,先帝伊祁垂見到女兒容顏,時下感嘆‘華顏’二字之蒼白,隨即當庭諭命,改皇女封號為‘宸極’,是為——宸極帝姬。”

天行景曜,紀綱萬物,北極九五,謂之宸極。

半晌沉默,沐子羽眸光微挑,忽而問道:“紅顏白骨,不過都是一張麵皮裹一副骷髏,美,又能美到何等境地?”

溫孤訣給他的答案是:“傳說,是凡見過鬼面下那副容顏的人,無一例外,都會愛上那容顏的主人。”

“‘無一例外’?”

語氣里,滿滿的質疑。

溫孤訣微一搖頭,“無一例外。”

一言畢,沐子羽轉頭,仔細端量着身邊男子的神情,企圖從他臉上看到一絲一毫的誇大其詞,可惜,一斑皆無。

——那樣的堅定,就仿若是對朝陽東升,殘陽西落的篤信。

忽而,沐子羽收回目光,唇角溢出一絲譏諷,淡淡問:“昭懷太子何如?”

昭懷太子——四字一出,安然如溫孤訣,也驀然一怔。

“你不知道么?你竟不知道?呵……”從驚訝到同情,演繹過百般情緒后,溫孤訣終於在男子漸漸凌厲下來的目光中道出一件事實——“昭懷太子啊……有一種說法是,昔年紫闕,倘若昭懷太子得見宸極帝姬,可能……今時今日,夜國依舊。”

沐子羽輕扣闌乾的修長手指,忽而一頓。

——監斬台上,白衣帝姬正從婢女手中拿過一支火摺子,輕描淡寫的,便將才剛擦拭過手指,染上血跡的素帕點燃。

一場燃素,被玷污了潔凈的物什在他眼中化作飛灰,於她指間漂泊而去,他心裏,卻好似倏地被什麼莫名的東西刺中,縱使一閃而過,卻是真實無比。

“宸極……華顏……”沉沉的低喃過後,他薄唇一勾,斷道:“三千世界,總有萬一。”

溫孤訣眉目一挑,來了興緻,“你真要賭嗎?”

沐子羽沒有說話,答案卻已很是明了。略一思忖,溫孤訣淡淡一笑,“呵,倒也並非全無可能,除非……”

“除非?”

他一笑,如同嘲弄——“除非你是個瞎子。”

片刻,沐子羽也笑了。

“那我就拿這我雙眼睛,賭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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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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