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門雙后
這是什麼地方?
宋羽姿悠悠醒來,她使勁地甩了甩頭,總覺得混身軟綿綿地使不上任何力氣。
她靠着牆,打量着四周。
這才發現她身處一間陰暗潮濕的房間,三面都是厚厚的石牆,只有背靠着的石牆後面,開了一個尺余長的小窗口。
一束幽白的月光通過窗口照了進來,為這個房間提供了唯一細小的光明。
她調整了一下姿勢,腳上一對沉重鐵鏈鐐銬,隨着她的動作幅度,摩擦在地上,叮噹作響。
“來人啊,有沒有人在,放本宮出去。”
她扯着嗓子嚎了半天,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歸於沉默,坐在唯一的那束光前發獃。
隨着光線逐漸后移消失,整個房間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過了很久很久,一陣腳步聲傳來,最後在牢門前停住了。
一位宮人提着一盞燭火站在一位華服女子身側,映照出黑影綽綽。
“二姐?”宋羽姿的聲音渺似煙塵。
藉著幽幽燭火,她看清了來人模樣。
宋卿並未回答,而是隔着牢門,悠悠地喚了她一聲,“三妹妹。”
宋羽姿站了起來,她戴着沉重的鐐銬,頭髮披散,目光獃滯地站在這囹圄之中望着穿着鳳袍的宋卿。
恍惚間,竟以為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須臾,她突然明白了,為何自己機關算計,卻仍然逃不出這幽閉深宮。
“原來如此,居然是你。是你買通了我的貼身侍女,知道了密道所在。”
宋羽姿眼眶通紅,她抬着頭,眼中閃過一絲晶瑩,
“二姐,為何要這樣做?我自認為待你們不薄。我為父親請旨加官進爵,為柳夫人求得誥命加身,為你求得恩典嫁與世家之首裴氏家主裴文風為妻......宋氏一門享盡榮華富貴也是我……”
“閉嘴!別說了!收起你那自以為是的高貴模樣吧,真叫我噁心!”
宋卿心儀裴文風,嫁給了裴文風為妻后,也算達成所願。
可兩人多年一直相敬如賓,她到現在仍是完璧之身。
就連她封后那日,裴文風也只是在她的乾坤宮象徵性地呆了會兒,就擺駕回鳳儀宮了。
鳳儀宮是何處?
那是宋羽姿以前所住的寢殿。
直到裴氏起兵造反成功后,裴文風下令封鎖雲京,瘋若魔狀地翻遍整個皇宮,就為找到宋羽姿之時,宋卿這才明白,裴文風心中所愛何人。
她對這個妹妹已是恨到極致。
是以,她瞞着裴文風,誆騙宋羽姿,說等到大事已成,宋羽姿這個前朝皇后將成為開國祭品,被凌遲處死,以血祭給芸芸蒼生。
宋羽姿自是不敢等到裴家軍找到她,便想順着冷宮密道出宮,再經由青川城逃回蜀地,做一個普通人,了此殘生。
而宋卿,則只需守株待兔,一舉將其擒獲,關入了這冷宮暗牢之中。
宋卿上前一步,臉色灰暗,她緊緊地抓着欄杆,指甲因用力泛起青白,
“你以為父親真是心疼你在蜀地莊子吃了苦,才會把你接來雲京送去宮中享福的嗎?”
她站在牢房門口,透過牢欄,像看低賤的奴婢一般,居高臨下地盯着宋羽姿,
“三妹妹,你不過就是父親為了免我進宮受苦的替代品而已。那雲齊帝是什麼樣,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
宋羽姿喉中苦澀。
她剛進宮時,雲齊帝已年近五十。
聖上追求長生之道,荒於朝政,淫亂後宮。
她每天都過着戰戰兢兢,生不如死的日子,一到晚上猶如驚弓之鳥,杯弓蛇影。
後宮所有人都恐懼雲齊帝的寵幸。
而當時的宋羽姿,才十三歲。
猶記得雲齊帝第一次寵幸她時,因為年邁,吃了助情花香,百戰不殆,雲雨馳騁間,整整抽打折磨了她一整夜。
等到雲齊帝力竭之時,她全身肌膚已經青紫斑駁,污穢不堪。
宋卿有些快意地看着她,“可我們千算萬算沒算到,你生命力如此頑強,短短几年,竟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後宮殺出一條血路,當上了中宮娘娘。”
宋羽姿心底悲戚。
她強忍着心中酸澀,拖着沉重鐐銬,一步一步走到宋卿對面,腳踝上已經血跡斑斑。
可這點痛跟她常年侍奉雲齊帝所受的苦,又算得了什麼。
深宮後院,追名逐利,困獸爭鬥,受不了的話,連自戕都是罪及滿門。
那淚,早已像那宮苑裏夜夜掉落的紅蠟一樣,漸漸流幹了。
燭火搖曳了一下,光線昏暗不已。
斑駁的燭光在宋羽姿臉上碎出片片金光,她冷冷地看着宋卿,捋了捋散亂的鬢髮,
“倒是未能如你所願了。你可知,我自小在鄉野間長大,與農婦們為伴,從未見過這雲京繁華。我還記得我第一日到了雲京,便鬧了個大笑話,將漱口水當茶水一股腦全飲了。那時候,二姐雖也跟着大家一起笑話我,嘴裏卻一口一個三妹妹,叫得我心裏暖洋洋的,我便想,我也是有親人的小孩兒了。”
“後來,進宮的人變成了我,我自認為搶了你的潑天富貴,對你百般討好,還把過世娘親的貼身玉佩贈與了你。”
一陣冷風吹來,宋羽姿眼色隨即暗淡了幾分,
“我原以為我對你們是有虧欠的。所以用盡一切辦法,想當那最有權勢之人,為宋府保駕護航。”
“我勾結寵臣,陷害忠良,扳倒郭貴妃,又汲汲營營,污衊崔皇后,掃平一切障礙,一步一步登上了后位......可畢竟高處不勝寒啊。”
宋羽姿看着面前的宋卿,拖曳着織金綉鳳的長長衣袂,容顏憔悴,芳華漸去。
突然有些可憐她,就像可憐以前的自己,
“人,一旦妄念一起,不是恩賜,就是劫。我不該妄想那些遙不可及的親情,也不該妄想那虛無縹緲的真愛。二姐,鉛華不可棄,好好愛自己吧。”
宋卿咬緊了牙關,她本以為說這些正好可以激怒宋羽姿,讓其失態。
可立於眼前之人,竟用憐憫的眼神這樣地看着她。
這眼神像是冷光的利刃,刺得她渾身上下都難受。
宋卿怒不可遏,像是爬行在灰暗裏的一條陰毒冷蜥,陰沉道,“皆言高處不勝寒,我卻覺得一覽眾山小。這還得感謝三妹妹假傳雲齊帝聖旨,為裴家軍大開神武門。若論功,你當屬首功,可這謀朝篡位之罵名,總要有人承擔不是。”
忽而,宋卿展顏一笑,幽幽說道,“新帝讓我來送你上路了。”
她永遠也不會告訴宋羽姿一些事。
比如,新帝裴文風為了前朝妖后的名聲,屠盡了大半後宮,將相關宮人全部處死;
又比如,今日,她提前派人去蜀地莊子,放出看見過宋羽姿的消息,引裴文風不遠千里親自前去查探。
還有很多很多……
不過可笑的是,再厲害的人也會關心則亂,人就關在這冷宮之中,近在咫尺,裴文風竟全然不知。
想到這裏,宋卿心中萬分暢快,她盈盈一笑,命人端上一杯毒酒,對着宋羽姿說,
“如今,我才是名正言順的皇后,而你只是前朝逆賊妖后,既然如此,不如讓姐姐來送你一程吧。”
“新帝?是裴文風派你來送我上路的?”
宋羽姿嗤笑道,“我這一生,負了很多人。郭貴妃一族因我滅門,崔皇后擋我權力之路,一屍兩命,那些看不起我的宮人,被我一一除去......更別說罵我妖后的千千萬萬百姓了。”
宋羽姿接過宮人遞來的毒酒,手有些微微發抖,眼底儘是落寞。
她在想,當初那些想害她的人,死之前,是否也像她一樣,明知活該,卻仍心有不甘。
宋羽姿乾澀的眼睛裏,終於盛滿了眼淚,她哽咽道,“我負盡天下人,可我唯獨不曾負過宋府和裴文風。”
她嘆了一口氣,抬首諷刺一笑,端起毒酒一飲而盡。
混着辛香的毒酒辣入咽喉之中。
她再無信念支撐下去,身體重重地摔倒在地。
隨着玉杯掉落碎地之聲,那早已乾涸的眼眶中,一滴眼淚終於滑落,跌落在潮濕陰暗的石板上,無聲地訴說著她努力鑽研卻不被珍視的人生。
一杯毒酒,一門雙后,一死一生。